李叶茴猛地从背后抱住奶奶,双手扣得很死。她把整张脸埋在奶奶的后背,玩命嗅那熟悉又美好的汗水味道,“奶奶……奶奶……”。她想象不出十万块究竟是什么,但她大概能猜出处处节省一辈子要求怎样的自律和信仰。她最初为奶奶的轻信而生了点小气,可迅速,强烈的感动把十四年来一个少年承受的所有委屈全冲干净了。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不离不弃”的亲人。李叶茴像是坐上“青蛙跳”,自卑、仇恨、刻板思维等一切挡在头顶的天花板被一举撞穿。她被弹上天空,成了巨人,无畏、自信、强大。
她看着手上的假卡,觉得那北京二字是多么漂亮。此时哪怕是拿张真卡来她也不换。她这张卡寄托了生命中最本质的渴望:爱,不离不弃的爱。这是奶奶,对她身为北京人的终极认可。
李叶茴想,靠,我是不是北京人,我奶奶说了算!除了我奶奶,除了我自己,别人有什么资格定义我的存在呢!
很多人说成长是一瞬间的。其实不然,成长是漫长的,像走一根钢丝,只是顿悟是一瞬间的。
经过方才的顿悟,李烨茴算是升级了。她勇气十足,想要跟世界搏斗了。而且她很快明白,搏斗是必须的,因为现在就有个艰巨任务摆在眼前:保护刘炎炎。
李叶茴劝奶奶把这事先保密,刘炎炎自然是不干。老人还指望着用这事在家里翻身呢。李叶茴懂老人,但不知怎么劝,只得说,“我妈妈要是知道这事你轻轻松松办下来,她会觉得自己特别无能。”
“不会的,”,刘炎炎拍着大腿,“你妈妈这辈子都不会觉得自己无能。你信不信,你妈没准会说,是因为自己前期做了工作,所以我这边给点钱就能办妥。”
李叶茴信。奶奶看人不赖,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又说,”爷爷知道吗?”
“不知道。我下午去讲。”
“为什么不跟他商量下。”
“来不及。人家小伙子说,一小时卖一个。我要是再讲,啥都没了。”
“那你别跟爷爷说了。他心疼钱,肯定骂你。”
“不会。我们之前商量过,就是要筹钱把你供出来。”,刘炎炎把李叶茴的手捧着、揉着,“爷爷脾气不好,对你可大方了。他一直给你攒着钱。”
李叶茴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报警,又不忍敲醒兴高采烈的刘炎炎;她想封锁消息,可那坏人正挥霍着老人的血汗。
前后都动不了,李叶茴很是焦急。
她问了挺多那卖身份证的人的信息,相貌、口音、团伙还是个人、办理程序。奶奶好奇她怎么问一些没用的事。李叶茴说,“就是好奇。”
到了晚上,她想拿着记录下的信息去报警。可拿了电话,又放了。第二天吧。第二天她又拖了一天,心理总也排练不好。她感觉这很难,不能伤害奶奶,又要让警察得知所有消息……
第三天放学回家,她在鞋柜旁看到王小红的一双黑高跟。心中大叫不好,便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房间。完了,全完了。王小红正像个批斗士,眼睛像灯笼、两手像飞鸟,口红全没了,想必已经补充了几轮水,而李文龙更是可怕,嘴里的粗气差点把假牙翘松。这两名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性别、身担家庭不同职位的审判者,就像代表着人类世界方方面面的理智人,来对刘炎炎进行批判。
而把自己当作心肝、也被自己当作心肝的刘炎炎早就成了个活死人。她头垂得像是脖颈子不再有力气,双膝全湿,不是手掌的汗,是连接不断的泪珠。这张脸像个漏水管道般机械地滴水,和秒针走动同步。
批判的话很重复。王小红指责老人随意用钱,“这十万足够送李叶茴出国读一年的书了!”,同时,她还是不愿相信,“您真花假花了?不是逗我们吧。不愿意借,没事,但也不能给骗子吧。”
“愿意,愿意。”
而李文龙正急着强调自己的家庭地位,“你做什么事,都不给我商量一下!这是我们共同财产,你这是偷窃!我要是报警,你要完蛋了的!笨死了,真是蠢死了,这么大人还被骗……你是不是跟那骗钱的通奸,你们害我!”
眼看这攻击从肉拳见了刀枪,李叶茴挡在奶奶身前,“够了。”
王小红指着她,“你护着她?是,你该护着她。你们就互相惯着吧。你身上臭毛病都是她给你惯的。刚送过来时多水灵一姑娘,你看你被她喂的,我看着你我就烦。你滚开,这是大人的事。”
李叶茴好怕。她不怕母亲说那些难听的话,这些话总会有人说的。她的怕是原始恐惧。她知道,母亲杀不了她,母亲也不会断她手脚,母亲只会训训她,可就是因为这无处不在的训斥,让她对母亲充满恐惧。来自老时光的恐惧,植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可这次,她想反抗,纵然被心脏里那四处作乱的胆怯折磨死,也得牢牢地站稳。奶奶前面一掌远的地方,就是她李叶茴的岗位。她不回嘴,同奶奶一般低着头,留着泪。她感受到她和奶奶的手在遥远的地方紧紧相握。
李文龙要扯开李叶茴,李叶茴不从。王小红要扯,她也不从,“奶奶是为了我,你们骂我。”
“为了你?”,王小红猛地弹起,“我就不是为了你?我过去跑了十年,就不是为了你!我砸锅卖铁想把你送出国,就不是为了你!你别以为自己多神圣,你就是个白眼狼!你滚开!滚开!”
“我不滚。”
刹那间,这狭小空间的所有叫嚷都叫人听不懂了。李叶茴像被一座塔封住,窗外喧嚣也不过是一年四季的风霜雨雪。她在塔里,奶奶在塔里,她们望着窗外,看妖怪颠倒乾坤。
李文龙要去抓奶奶,李叶茴便扑过去打他的手。
“别打你爷爷。”,奶奶站起来,被爷爷打了。
李叶茴拿起剪刀冲去,又被王小红死命拉住。可她不管,口中大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只想着把着压抑的世界扯破、撕烂,把这些无情的人一个个杀死,逼着他们重生。她明白,刘炎炎是她的底线。是她的心里仅存的绿洲。她虽平日对奶奶不算敬重,可没了奶奶,她也不会活得有滋味。如果奶奶被欺辱了,那就是她心中的绿洲被践踏了。而这绿洲里存放着她的尊严,希望,和人格。
最终还是刘炎炎压住李叶茴,“别闹了。”,老人脸上蓄着泪的千百条沟渠被她一掌抹净,“这户口是真的。绝对是真的。你们去报警,让警察去检验。”
话音刚落,世界又炸了。王小红说老人执迷不悟,李文龙说老伴越级办事、不懂规矩、没有教养……
刘炎炎告诉老头子,“这是我自己攒的钱,和你没关系。”,又对王小红说,“你去找李书吧。孩子我带不了了。”
这下,彻底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