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八月八号,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那天,李烨茴上了李书的车,前往北京亲子鉴定dNA中心。这地方也在海淀,所以路边时不时蹦出栋似曾相识的建筑,一座座立交桥上挂着横幅“北京欢迎你”。他们从桥下穿过,就像从这城市的胯下穿过。
李烨茴挺伤感,但也很决绝。过去一个月,她为了奶奶心都碎了,可同时,她也明白,她想要个了断。虽然奶奶争取的,也是她要争取的,家庭团结,而不是割裂。可她不知如何是好,也确实不想和徐小芜、李书团结,便又想,即便只能走割裂这路,也要割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割干净了,反倒未来某天还有机会像陌生人那样重新相识。
李书把车开得格外慢,中途在同一路口转错了两个弯。第一次是真没留意,第二次确实有点故意。自从王小红拒绝做亲子鉴定,李书心里便打鼓。他对前妻多少有些不信任,毕竟刚结婚、他便去海南下海,一年回来不到十次,五次还是被王小红刀架到脖子上过的,结果就这样,这刀下还是出来个李烨茴。
朋友说他福气旺,一打一个准,他也初当爹,稀里糊涂地就被赶上战场。过往的十余年,他没尽到父亲的责任,这他是承认的,可他怀过一位父亲应有的愧疚,这谁也不能否了。可亲子鉴定这事,就像是天平上加了个称砣,一边是女人意淫出的贞操尊严,另一方是亲生骨肉的大好前程。可就算把孩子的未来押上,王小红还不愿受点委屈,这任谁都说不过去。
李书的怀疑谁也没告诉,但逐渐地在心里,他一日日地把李烨茴、曾经的大女儿、偶尔的心头肉,一点点、一点点地从心里割开、摘下,任那淌血带汤的组织腐烂、晒干、变得硬邦邦,成了块膈应人的石头。
那次打斗时,他把这心头认定的丑闻公知天下。他明白李烨茴会感到羞辱,也明白这羞辱十年半载地饶不了这孩子。可他还是说了,因为他在气头上,仅此而已。他对这孩子有气,各种原因的气,也忍不住想借助点大人的权威、力量对付她--趁着自己还有点优势,可他没个契机做坏事,脑中排练几回,明白确实下不了手。即便是上次的公之于众,也是他恍惚间又从李烨茴的眉目中看到了王小红,才怒从中来、脱口而出的。
现如今,他们要走向真相了。有了真相后,他就再没什么理由和李烨茴吵架了。他俩回不去了。即便真是留着传承的血,也是不能再做父女的了。他怕自己情感上软弱,便带着李书耳一起去。他让李书耳坐副驾驶,还专门买了些文具,要当着李烨茴的面、递给李书耳。一路上,他对二女儿嘘寒问暖,问同学、问老师、问近来的理想。他不问学业,因为不能在李烨茴面前丢人。
李烨茴眼巴巴地看着这父爱涌现的场面,就像条口干舌燥的狗、望着泉水汩汩而不能喝。但这狗毕竟渴了十多年,心理和生理都能没什么负担地继续渴下去,所以短暂的嫉妒、羡慕、以及一切证明人性本恶的情感从心头排着队、大踏步走过去后,李烨茴便习惯了他们扎眼的互动。她不理睬这对狗父女,只是专心致志望向车外了。看了会,心里有气,便掏出手机,以家书的名义给李书耳发短信:早上好啊,丫头。昨天我是听你录的歌睡着的。
李烨茴听到前座出了振动的声,便安安静静地等着。家书的信息,李书耳不敢耽搁。不仅如此,要是回复得不够齐全、又或是用词不准,过一会,小姑娘一定会发个解释信,洋洋洒洒的好几十字,非得把心里那些沟沟壑壑全都说了。这都出于李烨茴的一手调教,她用了好几套男孩子的工具,比如冷暴力,她就用得很好。最初,李书耳像个自动售卖机,不投币,不出货。这个好办,李烨茴便每次都说上几个暧昧字眼,比如小丫头,比如小天才,比如小姑娘,适当时还说,“我的妹妹啊”。那之后,若是李书耳五分钟不回,家书便一整天不回,任那暧昧的种子在小姑娘的心里默默发酵。第二天清晨再发个什么,信息回复之快,机器客服都比不过。她们交流很频繁,几乎是每次李烨茴又恨父亲了、又厌恶这个家了,她就成了家书,有多恨,就有多温柔。
果不其然,不出一分钟,李书耳的信息就来了:我会录更多歌给你听的。这是英文歌,好多单词我懂,但是说成句子我也不太懂。你在澳洲上学,肯定都能听明白。
李烨茴把手机晾着,李书耳的信息又来了:你猜我今天去哪里。
家书:哪里?
李书耳:你猜。
家书:去玩。
李书耳:去哪里玩?
家书:去爬山?公园?KtV?
李书耳: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我去亲子鉴定中心。
家书:去那干嘛?你难不成发现自己不是亲生小孩?
李书耳:当然不是我,是李烨茴。
家书:你姐姐?
李书耳:她可能不是我姐姐。
家书:李烨茴不是你姐姐?你是这么想的。
李书耳:我爸爸说的。
家书:你爸爸为什么这么说?
李书耳:我爸爸说李烨茴是她妈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所以他不愿意给他户口。
家书:你爸爸凭什么这么说?
李书耳:因为做户口需要亲子鉴定,她妈妈不敢做。
家书:是不敢,还是不愿意?
李书耳过了很久才回:我爸说是心虚。
李烨茴合上手机,本来含着冰川的眼窝里换上了两团火。她望向后视镜,发现李书也望着她。李书的眼神弹开了,她却更用力地看着他,让心里的杀意都流到眼睛里。
手机又响了,她挪开目光,便给了李书个喘息的机会。李书耳发短信问:你怎么了?你生气了?为什么?
家书:那你呢,你也觉得李烨茴不是你姐姐?
李书耳: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问题?
家书:你把她当姐姐吗?
李书耳:她也不把我当妹妹。
家书:为什么?之前不是还送你随身听。
李书耳:她送我随身听,是想害我。我妈妈说,她就是想耽误我学习。
家书:那我送你唱本和随身听,也是想害你?
李书耳:你送的是英文的唱本。你可别拿自己跟她比。她平时总是欺负我。我以为就是单纯恨我,还总觉得她是傻大个。可现在我明白了,她就是坏,单纯的坏。我奶奶就是被她骗了。她知道我要出国,就骗奶奶买户口,花了好多钱,这下我也没法留学了。这些我妈妈都告诉我了。还有,不仅奶奶钱没了,后来户口被证明是坏的了,家里人想跟奶奶解释。她还千方百计的不让我们解释,甚至把我爸打了。我去拦她,她也把我打了。整个身子压我手上。你肯定想象不到她有多胖。她有两个我胖!结果打来打去的,奶奶要去拦她,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还是被她推倒了,反正奶奶最后是倒地上了,现在话都说不清。
李烨茴脑子里又闪回刘炎炎倒下的瞬间。那时,她正不管不顾地乱敲乱捶,完全忘了刘炎炎的事。但刘炎炎不是她推的。她打人时,眼睛会瞄准落拳的地儿。她不记得自己看见了刘炎炎的脸。可现在,一切都很明显,这个家里,自己是个恶人。流言说多了,记忆就会改变。李书耳的脑子里,没了姐姐,只剩下个坑蒙拐骗、无恶不做的恶煞了。
李烨茴又看向后视镜,李书还在望她。这下李书也不躲闪目光,很无情地用脸上的冰窟熄着李烨茴的火炬。李烨茴想竖个中指,可李书说,“到了,下车。”
他们进了亲子鉴定中心。这里有挺多对相貌确实不太相似的亲子。李书耳被李书搂着,没人把手按在李烨茴肩上。她拖拖拉拉地走在后面。周遭的人都没个开心脸。李烨茴本就到了谷底的心情又被这氛围往下按了按。
李书耳一直在敲着手机,等李烨茴回过神来,手机里又是一串留言。每句话都在说李烨茴的不是,李烨茴的自私,李烨茴对爷爷奶奶的霸占。李书耳说:李烨茴和她妈妈不让爷爷奶奶照顾我。我爸爸回家,我爷爷都不开心,每次都不开心,也是因为户口这事。她见奶奶喜欢我了,这次又把奶奶抢走了。她就是这种性格,喜欢侵略,喜欢霸占。真的。如果没了她,还有妈妈,我就能住在爷爷奶奶家。我爸爸也能常常回家。我妈妈也不用每次都帮他们跑户口、整理资料,最后还被她们骂。真的,她一直是我的童年阴影。我真的好讨厌她!
这一句句有力的指责,像日本兵的飞机般,在李烨茴心里投下一枚枚炸弹。她被炸得简直是头晕眼花。与其说愤怒、疼痛,她更多是迷茫。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家庭的绝对受害者。就户口这事,就够其他家庭成员面壁思过上几天了。可没想到,别人竟觉得自己是坏人。
这事太荒唐了。她家里的这几个确实都不是省油的灯,有着彼此相触的个性,又都很爱争斗,便都把自己人生中很长一段岁月给放弃了、消磨了、甚至任它发朽、腐烂,把往后的日子都沤臭了。她越想,越觉得心凉。她想到奶奶。奶奶的牺牲又换回来了什么。她又想到妈妈,妈妈这前后奔忙的十余载,又怎样造福了家人?还有李书,还有徐小芜,甚至还有思维被玷污得差不多的李书耳。这一群人,特立独行、个性鲜明,谁都不会隐忍,就算忍了当前,也是在心里种下了不干净的种子,等着以后收割了果子,再用果子毒死仇人呢。就是这样一帮子人,彼此追跑打闹、互掐互抽地忙活了十多年,颗粒无收。这若要是演戏,李烨茴得为各位的伟大贡献鞠躬敬礼,可这是货真价实的、不可逆流的人生。时间过了,就是过了,年华上了脸,就别想让它下来。所有的人为了各自的真理正义冲锋陷阵,可总得来看,谁也没让这家更有长进。
这样想着,血都降温了。
人活着又为了什么。为了赢吗,赢谁,赢那些不爱你的人,不断精壮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做出个强壮的手爪钳掐住别人的下巴,逼着对方看着自己、爱上自己吗,还是去摧毁那些这辈子不可能再爱自己的人。李烨茴看到人生更大的阴谋,好似她和她的家人都成了白虾,只知道活蹦乱跳、相互争斗,对于那一大锅不停旋转、冒泡、无处不在、吞没一切的沸水全然不知。这是李烨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敌人可能不是李书。她和李书,还有这通往户口观一路上,那三俩个交错出场、争当主角的人,都早就被更大的手压住了。
李烨茴感到窒息。她望着周遭的一切,惨白、寒冷、阴暗、无情。人们在这个机构、或是那个机构,为了这个理由,或是那个理由,一不小心就把年华投进去了。是啊,这些爱恨情仇就好比上天给人类塞的奶头,不然活着开开心心、太太平平的,又有个什么乐趣,无争无斗的、不追求个正义、不铲除个邪恶,那就没了乐趣。可有黑就要有白,有天堂就要有地狱,黑的铲白的、人人上天堂,目标、任务都定得明明白白,那也没了乐趣,于是上帝造人时就必然要黑人加点白,天堂里掺点痛苦。于是人们便就着“这个人究竟是黑是白”进行无尽的辩论、声讨,如果由个体延伸到民族,一个民族的黑白还能引起战争。人类有了丰富历史、科技、触动人性的小说电影等一系列文娱产品,还有了哲学、心理学、法律、政治,并在界定人之黑白、事之黑白、民族之黑白的大争斗下不断精进。
环顾世界,无一不是如此。谁能逃得开呢?
李烨茴看到李书在冲她招手。她便迷迷糊糊地走过去,但因着明白心里正滚动着很有意义的思考,便也不准注意力脱离脑子里的事儿。隐约的,她都能听到脑神经噼里啪啦胡乱伸长、相互抽打、交合、血液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思想在四处奔跑。
李书给她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敷衍地点头,眼睛里还习惯性地带了丝真诚,让对方看了挺诧异。可她感到,体内一个巨人正在觉醒。她接过笔,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自顾自地找个角落做着,继续想着。殊不知,自己的眉头打了结,远远看去可真是可怕。李书没再孤立她,没贴着她,但也至少坐到对面。他不再和李书耳互动,只是走着神、乱翻着合同。
成长永远都是一瞬间的事。像是命运长河中的千百件恩怨积累一起,推着人们在堆积垃圾的河流中摸索前行,突然间,碰到个契机,得到了苏醒片刻的机遇。有点志气的人便会抓紧机会四处张望,看天外之外、人外之人,自我苏醒的过程便轰隆隆地开启了。等过程结束了,这人便成长了,脱胎换骨了。她便又再次入睡,因着掌握些新法子,能在垃圾流中更快地前进,迎接下一次苏醒。
李烨茴还努力睁大眼,想在这一刻的苏醒中再看到些新的东西。她看到每个人出生之时,身上都背着些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没人能请清白白地来,也没人能清清白白地走。人生的意义,说难听了就是解决麻烦、创造麻烦,说好听了便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最后没解干净的、藏不住的,再留给后人来处理。人类的整个文明,可不就是经历了这些过程在建造起来的吗。想到次,此阶段的苏醒到了尾声,再一个激灵,李烨茴便再也没了新的灵感。她醒来了,脱胎换骨了。
有人在叫她。那是医生。她便跟着走。李书伸出手指,她便也学着挑了根手指。护士在李书手上弹了弹,她便等着人家在她手上也弹弹。针头扎进了李书的手,她也屏住呼吸等着那针扎破手指头尖的薄茧,抽出自己冒着热气的、红色的秘密。
可她毕竟是脱胎换骨了。像是马突然有了狼的意志,嘴里那带着威胁的嚼头,不再是吃饭的家伙,而是个费牙的敌人了。
非得顺着这河流走吗?
凉针触手的一刹那,李烨茴悄悄把手指往后退了。那针往前进一寸,她手指便往后撤退一寸。护士训斥她耽误时间。李书也望着她。李烨茴干脆把整只手收了回去。
“你晕血?”,护士问。
李烨茴摇摇头。她只知道自己不想沿河走到死。她想上岸,无论岸边是野花遍地,还是沼泽泥沟,她就是想活,想离开命运推她的手,想在绝对静止、安静、自由的环境里,从头开始,活下去。
她不知怎么结束此刻的荒唐。这是她第一次觉醒。于是李烨茴静静走到门边,取下大衣,看了看屋里的人,用深海、悬崖一般的目光凝视了李书几个秒点,然后转身,拔腿跑了。她以为自己推开了楼道挡路的人,其实是记忆骗了她。人们光是听到她铿锵有力的脚步就纷纷逃开了。鉴定中心循环播放着“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她就抱着开天辟地的居心冲入门外的一片冰天雪地。冷空气向东吹,她便向西跑。她撞了一些人,那些人骂她,她就骂回去。李烨茴从没想过自己的双腿那般有力、健壮。她感到自己很健康,像强壮的母鹿,可以不停地跑下去。十七年来,她再不觉得自己胖了,那些赘肉也都能理直气壮地抱着她、吸着她、随着她有力的步伐,一起飞了。
猛地一下,她迎面撞入了一个人的怀里,便仰头向后倒去,手臂大张,认命地躺在雪里,享受着脖颈处热气消融雪花的脆响。那倒霉蛋也反方向飞去,不幸的是,胳膊肘像是撞到路牙,正龇牙咧嘴地用膝盖把身子拱起来,“你他妈的……李烨茴!”
李烨茴脑袋一立,像被根木偶线给拽起来了。她从两腿间看过去,迷迷糊糊地只看到一撮头发。是自己头发遮了眼。她甩甩脑袋,这下看清了,“老哥们啊!王思能啊!”。然后她起身,冲过去,再次扑倒那正掸着雪的朋友,在对方怀里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