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回来时,李烨茴已经四年级,一百斤重了。
从二年级开始,李叶茴就开始比牛白帆胖上20斤。女孩子们在四年级的时候,集体开启将陪伴他们终身的减肥意识,而男女孩之间的吸引力游戏,占据了他们课余大部分的注意力。然而,李烨茴坚信,像她那般志向高远的人,不会为减肥这种事耗费心力呢。减肥就是为了取悦异性,她是不屑做的。哪怕是取悦王思能,她也想通过更具新意的方式,比如当所有女孩娇滴滴地请求男孩帮忙打开矿泉水瓶盖时,李烨茴大口喝水、大口嚼肉、大声说话,看着大气又霸气。
回家后,诱惑更多,两个老人像养猪一样定时投喂。六点晚饭的蔬菜要是少了,那么七点就要补充水果,经李烨茴强烈要求,水果上还要淋上白花花的千岛酱,要是千岛酱没了只能用沙拉酱代替,那么刘炎炎可不介意下楼去稻香村买点酸黄瓜给李烨茴一份完美的补餐;八点,可正是李烨茴呼朋唤友去下楼玩耍的时间。他们会角色扮演,几群人追跑打闹,家长们根本无法在四处活动的孩子群中看到自己的宝贝。他们担心极了,怕孩子磕磕碰碰得受了伤,而刘炎炎更焦虑,她做体育老师的丈夫提过,高强度运动是会造成低血糖的,解决方法就是储备能量--包子、馒头、粥……桌上摆满主食和凉爽的配菜,俨然成了学生食堂。
李烨茴吃饱喝足地出去玩耍时,也要趁着没人看管的时候溜到老刘头的小超市买些五毛钱小零食,和老冰棒。
看到孩子脏兮兮地一身回家,嘴角干了的冰棍遗液粘着几颗沙粒,刘炎炎瞬间明白,调皮的李烨茴又乱吃东西了,老人凭着深厚生活经验,不紧不慢地奉上些消食的疙瘩汤、健胃的山楂皮、助吸收的红豆粥,让李烨茴一份份地灌下去。《老年健康报》反复强调,这些工厂里掺出来的零食都有毒,一定得吃喝点清毒食品来调节。这便是一位坚持传统生活习惯的六旬老人,和三无零食这巨大产业的无声博弈。九点,这无间断饮食的一天又要接近尾声,投食者刘炎炎因为凭借一己之力,让了孙女有了在食物链顶端眺望群雄的资本。老人心生成就,李烨茴心中也满是对这酸甜日子有滋有味的回忆。这一刻,她离床只剩下一杯安神补脑热牛奶的距离。
就这样祖孙二人齐力塑造一个“巨童”李烨茴。她离梦想中行侠仗义、黑白通吃的“校霸”越来越接近了。身边的大人们都说,“李烨茴不胖,就是壮。”,她也真就那么认为,便真拿“强者”的态度要求自己了。借着体重优势,她越来越所向披靡,然而,当她发现那些一直想战胜的“校霸”不再拿严肃的态度守护地位,反而根据女生的尖叫程度选择出拳后,那种失落无以言表。拳头既是力量,吼叫便是权威--这个条款似乎不适用了。无论她做出多么夸张的举动,男生们的眼球都被其他女生吸引了。不管承认与否,她引以为豪的那几个冷门美德,像是勇敢、仗义、大力,随着年轻增长,被永久封存了。李烨茴的玩伴越来越少,她本就和女生走不到一起,天生莫名的孤傲让她看不上女孩的娇嫩和无处不在的勾心斗角,而她的男性朋友此刻却都被那些女性娇柔迷了心智,她便连他们也看不上了。然而,顺从自然规律成长的孩子们总会受到爱戴的,那些逆流而上的人自然会吃点苦头。一天,李烨茴没抵挡住强大的心流,连自己也看不上了。她双手捏着白花花的肚皮、肥颤颤的大腿内侧,看着镜子里圆脸的自己,心中厌恶极了。她不得不承认,她不想再、或者已然不能再用拳头征服那些淘气的男孩了。有些想做的事,在特定的年纪没有做,就再也没有做的意义了。时光过了,游戏规则也不一样了。李烨茴心中那股子敞亮的孩子气消亡了,因为新世界的运行规则太不讲道理了。
李烨茴对抗自己减肥的念头,生怕动了取悦他人的心思,自己就不是自己了。然而,当她看到其他女孩小兔子般矫捷的身影又暗生羡慕。李烨茴变得自卑又自傲地继续活下去,时而幻想着自己有挥出强壮的一拳再次赢得荣誉,时而又幻想着没有丝毫赘肉的自己正穿着时髦帽衫、脚踏跑酷鞋,贴地飞过篮球场,赢来阵阵惊喜的口哨--她羞于承认,第二种想法和第一种一样让人愉悦。
一日学校举行演出,几个身形姣好的女孩子穿着蝴蝶装在舞台翩翩起舞。李烨茴悄悄对王小红说,“你看,牛白帆,我的同桌。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
王小红不屑一顾,“她?她可没你漂亮。”
李烨茴以为又说错话惹来母亲嘲讽,便闷不做声。
王小红捏着她的五官,“你看你,高鼻梁,大眼睛……哎,你妈妈我这么漂亮,不可能有丑女儿,你是个美人胚子你都不知道。”
李烨茴的世界被颠覆了。她一直将自己在心中设定成谐星路线。她都是把美女当敌人的。
李烨茴自卑和自傲成了两条绳,把她的心牵引向不同方向。她左走走、右迈迈,两绳相互缠绕,终于合二为一--她决定把自己像洋葱般层层拨开,让那些娇滴滴的女孩们见识下什么是真正的漂亮。在那之前,她可不能张扬。于是她不怎么活泼了,心中藏起大秘密。意识到减肥这件事后,孩子的心萌芽了,世界从一望无际的大森林被雕塑成一盆花了。李烨茴不再放空大脑四处跑闹了,她每天卡着饭量,把自己折磨憔悴了。她每时每刻都悄悄对比自己和其他姑娘的影子,结果发现自己是班上影子最宽的!减肥之路遥遥无期,李烨茴气得开始胡吃海塞,一番放纵后便更看不上自己了。她从前总也是爱逞强的,现如今没了兴致,甚至偶尔想要被人怜惜而示弱了。可是示弱的路上,她早早就输在起跑线,那些瘦瘦小小的女孩即便蛮横起来也都是机灵可爱,可她天生就是个河马,就算全身心软下来,也只会被当做巨石。那些被她打过的男孩们见曾经的母老虎蔫了,便都嬉皮笑脸地恢复猴子本性,不但不像李烨茴期待那样怜悯她、照顾她、或者拿令人心动的笑话挑逗她,反而打趣她、捉弄她、甚至笑她东施效颦。李烨茴的自尊心被践踏了,便又迈开大象腿、抡圆猩猩臂,满屋子追着别人揍了,只是这次,强壮躯体下颤抖着一颗自卑的心了。
脚尖不小心抵到青春期的李烨茴正品味着自卑呢,她的父亲回来了,出场方式和上一次会面同样令人厌恶:他一手拉着徐小芜,一手抱着个小不点,出现了。
小不点叫李书耳,一岁大点,梳着蘑菇头,两个羊角辫垂直于头皮翘起,和李烨茴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件过大的黑红格子背带裙,像是张网,把李书耳禁锢住了,她藕节般的小手小脚静静地从李书擒着她腹部的臂膀露出来,在空着吊着,看着怪难受的。她不安地扭动脚腕,摆脱白袜子层层叠叠堆起的蕾丝边,不停地抻脖子,可不是骄傲,只为了尽可能躲开过高的毛衣领子。她似乎和李烨茴一样,对于花哨无用的物件不耐烦极了。
李烨茴费了一番心思观察,发现李书耳没有酒窝、双眼皮、带福的招风耳和脑门上的美人尖,眼神也没有她那般古灵精怪、有力量,放了心。她挺喜欢这个妹妹的,但她明白这是禁忌之爱,便快步走过,走得老远又耐不住好奇、不放心地回望几眼,尔后又飞速地不再搭理了。刘炎炎似乎要故意让俩姐妹亲近,张罗着让大家包饺子。徐小芜兴致颇为不错地嘱咐,“李烨茴,照顾好妹妹呀。”她把李书耳轻轻搁在李烨茴旁边,孩子呜呜咽咽地对母亲表示不舍,“你可千万别吵闹,惹姐姐不开心呀。”
李烨茴觉得徐小芜影射自己小心眼,心想我才不跟你这破孩子计较,便一头扎进电视剧里,目不转睛却思绪翻飞。
一旁,小小的李书耳镶嵌在沙发角,警惕地打量四周,见李烨茴并不打算理睬她,直愣愣的目光也呆滞了。孩子脸上的紧张还没化开,甘甜的鼾声就把整个房间装点得鸟语花香。孩子睡深了,全身心都沁入梦了,肌肉一丝一毫地全都松开了弦,一只雪白的、小动物的脚渐渐抵到李烨茴手边。李烨茴嘴上骂恶心,眼睛却挪不开:雪白的孩子,线条圆润的五官、藕节般的四肢、玩偶似的小手小脚……
她真想俯下身嗅嗅婴儿的奶味啊,可她忍住了,邪恶的念头很快来了。
李烨茴翘着二郎腿抖起来,抖得熟睡的孩子像雪白的豆腐一样也颤抖起来,可怎奈何梦境里的奇幻世界太吸人,孩子非但没醒,这抖动还为她的梦加了些色彩。
李烨茴轻轻搔她的脚丫,孩子开始皱着眉挣扎了,不一会,可算醒了,眉头又皱回来,眼神平添些愤怒。李烨茴把头弹回去看电视,心里乐翻了。不一会孩子又睡了,带着哭相的,李烨茴又狠心出手了。这睡睡醒醒反复了三五次,孩子终于睡不着了。她哭了。刚开始嘤嘤呜地,后来加了些小心翼翼的力气,开始刺耳惹人厌起来。徐小芜应声进屋,抱歉地对李烨茴笑笑,捧着孩子离开了,“乖,不哭哦,都说了不要吵姐姐了……”
李烨茴笑了,开始有些得意,后来就心酸了,胡思乱想的本性不一会就又把她拉下水了,这孩子看着那么赏心悦目,今后可是会不得了的。李烨茴不知道自己一岁时也是个小西施,她只看到自己现在粗壮的大腿,抖起来整个沙发都坐不住人的。
这样想着,她开始恐慌,如果这孩子比自己“争气”怎么办?要是输给李书耳,那就是活该自己赢不回自己的爹、接连输了爷爷奶奶、让自己的好妈输给她的坏妈、让君子败给小人了……那可不行,那可不行,什么耻辱都比不上这个。这样想着,李烨茴对世间其他的享乐都丢了兴致,甚至懊悔曾经自己的毫无节制的饮食、不修边幅的举止,还有那些不讲理的暴力行为,这一切都在证明,自己并没有语文课本里那颗金子般的心。但是李书耳有,她有金子般的脚、金子般的手、金子般肉嘟嘟的、惹人怜爱的一切。想到金子般的心,更严峻的话题涌上心头。这孩子,是北京户口吗?
李烨茴在阳台上,望着那一家三口离去的背影--她曾经也是这背影中一员,可是模糊的记忆没给她什么伤感。李烨茴气冲冲地奔到电话旁打个王小红,“妈,李书回来了。”
王小红有些诧异,女儿平日里对于父母恩怨总是能躲就躲,话题到那,她马上露出逆来顺受的没出息的样子,对于户口也像个旁观者般事不关己,今天确实有些反常,不但在电话里操着一副八卦的语气讨论父亲的归来,对王小红探寻的极细节的问题都能给出精准答案,还隐晦得不够精明地打探户口的进度。“你今天为什么对户口这么上心?”,王小红问。
“我就是问问。”,李烨茴怕自己说错话,气势一下蔫了。她不知道,母亲最喜欢她那种斗志昂扬的姿态,够争气。
“李书提给你办户口的事了?”
“没,”李烨茴还替她母亲说了一句,“这个王八蛋。”
“对,这个王八蛋。我周末去找他。”
“好。”
“你跟我一起。”
李烨茴提了口气,下了狠心,“好。”
周五,王小红接她学琴。吃饭时,谁都没提李书的事,后来王小红问了,“李书回来了。”
刘炎炎手有些抖,声音也起了涟漪,“啊,是。”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走了两年, 好多事要找他办。”
“什…什么事?”,刘炎炎自问自答,“啊,户口的事,他说了,回来就给你办。”
“不可能。”
“真说了。他可能有点忙,忙完就找你。”
“忙忙忙,忙两年了。他不找我,我就去找他了。”
老人也有点紧张,一紧张就舌头不利索,怕自己说错话,刘炎炎决定全身而退,“那你去找他也行。”
“我肯定要找他的,”王小红的积怨又一股脑上头了,但四周又没有一个主动和她对视的人,便假装面对着千军万马,颇有气势地传达焦虑,“户口的事不能拖了,李烨茴都四年级了,小学都快结束了。结束之后是什么?是初中,再磨叽磨叽高中,时间很快的,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万一高考前没有户口,那她怎么办,没有文凭,就只能去打工。”
刘炎炎有些急恼,“不会打工的,李烨茴不会打工的。她户口能下来,怎么可能三年都下不来呢。她还小。还有十年呢。
“要是下不来,我肯定不放过你儿子。看他现在潇洒。”
刘炎炎叹气了,也不再说话了。
当晚,他们的话题又有几次跨越户口的雷区,但最后刘炎炎都用沉默把话头杀死了。王小红满腔怨气像手中沸水般就是泼不出去,决定当大家面给李书打个电话,约约见面时间。电话里,她可没之前那般客气,经过两年反省她早已意识到之前的战略缺陷--李书不懂得感恩,又太容易被惯坏,看看他被刘炎炎养成个什么没血没肉的样子,所以王小红先前的好声好气纯粹是自取其辱。这次,她选词用句严厉多了,说了很多“我告诉你”和“你好好记住”,听得李烨茴甚至为父亲感到心酸。
听着前妻的喋喋不休,电话那头的李书明白,这一刻,早就会到来,自从两年前他做了那决定,就是知道自己要背负着整个家族幸福的道德谴责的。做了决定后,他明白一场疾风暴雨已然摆在命数里了,而那呼风唤雨的王小红是会舍命奉陪的。两年前,他听着永远都是雷厉风行的王小红好声好气地请求他、说服他,便明白,自己要是不从,就是给对方带来奇耻大辱的,而这种耻辱的后果,就只是你死我活。他理解自己的敌人,不会让他活的。于是他对前妻的温柔总也是冷漠地回应,他信前妻的真诚,她是个好母亲,愿意为孩子死的那种母亲。当年离婚,她从未为自己的权益发生,关于金钱的分配,她也是不屑一顾的,这次为了孩子,她却什么好话都说了,有时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也被他的冷漠杀得透彻了。
可是李书不能太热情地回复户口这事,他不敢给对方任何希望。他甚至不得不越来越少地接触李烨茴,因为每次向女儿表示爱意,他都觉得自己在害她。女儿总有一天也会恨自己的,他明白,所以两年前女儿恨他,他也没觉得奇怪--女儿那样心中带刺地望着他,他也没那么痛心,因为这眼神在他最做贼心虚的那段时光,被演练过太多次了。
两年前,离开母亲家时,他知道李烨茴正在窗台上凶狠地望着自己的背影--像以往每次他来造访一样。那一秒,他心碎了,这个胖乎乎的姑娘他是爱着的,他们也有过独一无二的、甜蜜的亲子时光。可是他已经不配她的爱、并只能索取她的恨了。是男人,做了,就受着--他给自己打气,偷了点正人君子的勇气。心中的笃定一点点回来了,他鼓起勇气开始幻想新家庭了。他会有一个新的妻子,一个胖乎乎的新女儿,而他们不会恨他,因为他不会负她们,他会和她们一起从头来过,只要逃离过往的错误,那就可以是活对了。
李书回复王小红,“抱歉啊,我周末没时间去跟你去。但是只要你收集好需要准备的材料,我马上给你准备。”他说得诚心诚意,就差胸腹拍得“啪啪”响了。就这样,他为自己在暴风雨前多争取一秒平静。这个周末,他可能会享受些家庭时光,亲自给妻子做两个菜。不知道下次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地过这种小日子是什么时候了。
隔天,王小红蹬着高细头的雪靴很有气势地造访了区公安局。她相当有礼节地对所有人都绽放笑容,说话声音也高了八度。因为流露着善意,所以接待她的工作人员也客客气气起来。那是一个年轻的警官,个头不高、身材瘦弱,但带着许多英气、眉宇间挂着韧性的,她姓李。李警官仔细看了王小红递交的文件,又在系统里好一顿翻找。她舒展的眉头逐渐像毛虫般弓起来,“您等我一下啊,我去给您去库里核实一下。”
李警官走了十分钟,然后带着更年长、更加英气逼人的另一位女警官下来了,“这个是我领导,姓关。”
“关警官好,这是我女儿李烨茴。我是武汉的,她爸爸是北京的。我们在她三岁时离婚了,她就跟我在武汉住着。后来她爸爸觉得北京对孩子好,想让我们过来发展,我们就带过来了。小孩子来北京四年了快,没两年就升初中了,过来把户口赶紧办一下,省得耽误以后升学。”
关警官问李烨茴哪个学校的,李烨茴说北下关小学的。关警官说她自己家孩子是交大附小的,李烨茴不吭声了,她没听过这学校也不知道怎么接。王小红说,“啊,那两个学校很近啊。您家孩子几年级?”,“也是四年级。”
一下子这便成了两个母亲间的对话。
关警官帮王小红核实了几遍资料,问:“这个李书,怎么又多了一个孩子呢?”
王小红没明白,“哦,他前一年跟新的妻子又生了一个。”
“我们这里登记过的只有去年生的那个,叫做李书耳对吧?”
“对,那李烨茴呢?”
“李烨茴没有记录。”
“是不是搞错了?”
“你等等啊,”,关警官又把打开的一串窗口关起来,又把它们挨个打开,“我们系统里确实没有记录。我们这里显示的他是一婚,之前没有组成过家庭。”
“不可能。”,王小红踮起脚尖看屏幕,被关警官拦住了,“不好意思,您不能看,只能我们帮您查。但是我给您打印一份,你去海淀区计生委问一下,他们开的未婚未孕的证明。”
王小红拿着报告,又不甘心地问关警官再查一次。对方身为人母,明白她的焦虑,便又把所有窗口关闭又打开,在此确定了这个消息,“不过您也别急,可能是当时搞错了。如果计生委开错了证明,让他们写个说明,我们这边应该还是能改的。”
出了公安局,王小红带李烨茴去了肯德基。她答应女儿, 每个月都去那些色彩鲜艳、光线明亮的快餐店大吃一顿,界时,王小红会掏出所有钱让女儿大吃一顿。那一顿可能够她一星期的晚饭。这次在肯德基,王小红没心情往常那般欣赏女儿的吃相了--她一直觉得女儿不管多大,好好吃饭时总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风景。女人望着巨大落地窗外的明晃晃的世界,而她知道阳光是冰冷的,沐浴在阳光中的人流也不一定很温暖。一些一家三口在街上走着,偶尔也有独身母亲拉着自己的孩子,她们知道未来的人生会发生什么吗?她们被男人辜负过吗?她们又是怎样被男人辜负的?小打小闹、小偷小摸,还是看起来只是小打小闹,深挖下去便会发现是心狠手辣的致命一击呢。
“妈妈你不饿吗?”,李烨茴牙上镶着鸡肉问母亲。美食带来的快乐让她暂时感知不到母亲的悲伤。
“不饿。”,王小红继续看窗外,后来意识到点什么,“你把我的吃了吧。”
李烨茴就又吃了一份。她隐约知道事情是不顺利的,但是关警官不是说让母亲去下一个机构吗?在她眼中,这就是通关游戏,警察局通关了,他们就能去下一站了。事情似乎进展得不错。
下一个周末,母亲又来了,犹豫了很久,决定不带李烨茴出发,“你在家好好呆着吧,我自己去就好。”
李烨茴正半躺半仰在温暖的房间,肚子里盛着刚刚吸进去的两碗阳春面,打着香油味的嗝,牙缝里还有葱花。她左手两个枣,右手两粒大白兔奶糖。这是个大风的日子,凌厉的风怒吼着把地面的灰尘、枯叶直直卷上十层的高度,这些垃圾、废物在窗外群魔乱舞、相互碰撞,锋利的沙淅淅沥沥地砸向她家的窗户,把前天还洁白的雪染成带着腥气的土。北京的沙尘暴比去年更厉害了。李烨茴扔下手里的吃着,开着鞋带就去电梯间追王小红了,“妈妈,我要给你去。”
母女俩相互依偎穿过这漫天黄沙,高的为矮的挡住口鼻,矮的为高的回暖手指。俩人被吹得东倒西歪,终于汇入地铁人潮。小小的地铁厢里,李烨茴被挤得双脚离地,随人浪起伏。一个油漆工的漆料沾到一个女人身上,女人大吼大叫地让对方赔钱,可对方说自己没钱、只有这桶油漆,女人便歇斯底里地怒骂,而油漆工却颇不正经地跟对方有来有回地交流,逗得车厢人哈哈大笑。王小红也搂着李烨茴笑了,这人间百态让母女俩心里更近了。不一会,李烨茴放了个阳春面味的屁,旁边的大人们掩面狐疑地望着彼此,见人们的目光像狗鼻子样快要追踪到自己的方向,李烨茴便紧盯着身边半睡半醒的男人不放,大家成功地被女孩脸上真情的“厌恶”骗了,便也都面露厌恶地死盯着无辜的替罪羊。王小红和李烨茴一个眼神交换,便识破女儿的诡诞,俩人憋着满肚子坏水,直到下车才互相搂抱着放肆大笑。
她们大笑着出了西直门站,又钻到高粱桥斜街的漫天黄沙中,继续相互保护着前进。李烨茴把脸埋在帽檐,只留下一条缝观察世界。她紧紧贴着母亲,把母亲当自己的眼睛了。缝隙中的景色先是一成不变的灰色地砖、破损的黄色盲道、打卷的落叶、泥泞的雪洼、各式各样的雪靴,一个台阶猛地蹦入眼帘,他们到了。母亲让李烨茴安心在大厅等着,她也不服,紧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去到了另一个人的办公室。她知道这种不听话,是很讨母亲喜欢的。王小红整理好笑容,进了另一个开足了暖风的办公室,一位男士正对着电脑办公,他办公桌上放着名字:吴先。她照例先说明来意,然李烨茴响亮地喊一声“吴叔叔”,然后就着孩子的问题和对方拉拉家常--又是一位父亲,这件事看着好办一些了。
吴先说要去帮他们查询资料,便准备起身走出办公室。李烨茴为什么不把资料放在办公室,吴先说办公室放不下,资料在档案室。李烨茴便开始胡思乱想,这资料究竟是多大啊。对方看出她小脑袋瓜里的奇思怪想,便说可以带她去看看。于是他们一同起身去了档案室,一路,吴叔叔问她,“李烨茴,你喜欢北京吗?”
“喜欢啊。”
“你说话没有北京味啊。”
王小红解释,“因为他们学校都教普通话。”
李烨茴问,“什么是北京味?”
“你听着,”,吴先怪有生气地说了两句,“您吃了吗?您请好吧!今儿我们来档案室查资料了。”
李烨茴也不怯,这没什么难的,她也拿住腔势喊了几句,“您吃了吗?您请好吧!今儿我们来档案室查资料了。”,声音在楼道回响,奶声奶气的,逗得两个大人哈哈大笑。
吴先点评,“真像。李烨茴是个货真价实的北京人。”
王小红连忙赞同,“那肯定啊,她爸爸家都是老北京。”
他们到了档案室,吴先让俩人就在门口看着,自己走进去,开始摇起书架上的摇手,一下、两下、三下,面前的墙上竟然开启了一座房间,房间两侧是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书架内全是档案夹,从深红到浅蓝,从A到Z。这虽然不过是两个书架的分离,但李烨茴还是被激出无限幻想,一度认为掉入魔法世界。是啊,这就是魔法世界,根据她的理解,这小小档案室、和其间每堵可被任意开启的房间,都掌握着整个北京城居民的生老病死。她的,王思能的,李书的,刘炎炎的。而这个吴叔叔,一位魔法师,就要抽出她的签,为她解读命运了。可是李烨茴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她的命运,不在这里,刘炎炎的、李书的、甚至李书耳的命运都在,就她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