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李烨茴彻底地没了朋友。她不再想着刻意和人们来往,也不觉得形单影只地看起来多可怜。她就一个念头,把英语学好,把高中给毕业了。为了去澳洲,她需要雅思,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烦恼。考试费太贵了。李烨茴还记得刚来北京时,母亲的工资只是一千来块。从那之后,她便总觉得母亲每月只能拿来一千来块。看到这考试费就要一千块,她难过好一阵。毕竟,又要狠狠地拖累母亲了。
她心里那总也敏感、暴虐的怪兽出走了,班级排名、昂贵的球鞋、二等公民,这些事都激不起她的任何冲动、不快与胡思乱想。有些话她听着还是不妥,可要真和别人理论一番?还真是嫌麻烦。因着她性格越变越好,即使总也是刻意独来独往,也总有人想和她聊点私密的话题。像是女孩,会对她说自己一场还未放下的暗恋,男孩会聊聊永远争取不到的女孩。她可真是受宠若惊,也尽心尽力地听对方讲着。期间多次,她都能清晰看到对方的问题:矫情、多情、思维简单……可让她真去提些建议?她可很是懒惰。抱着这番不干涉的态度,她简直成了班上最受欢迎的人。现在,若要有人再拿自己的私事烦她,她可就远远躲开,可越躲,人家越想追上来。李烨茴便笑着、无奈地接受了别人的信任。这些都足以表明,她才是那天选之子。
神奇的事还在继续。她心里少了那些疙疙瘩瘩的烦恼,脑子琢磨起事来也顺滑许多。遇着事,解决事,好像思来想去活着就是这样。她也纳闷,之前怎么总活得那么费劲呢。她玩命学英语,但用的课不再是笨方法。果真,她的英文成绩升得飞快,从中游,到上游,再到前十,甚至前三。总之,她就再也没跌出过前十。爬到这高度,李烨茴倒没犯范进中举的毛病,她只是趁人不注意时敲敲自己脑瓜,哀叹一声,原来这事这么容易啊。
其实,事情还可以更容易。她甚至代表班级去参加个英语演讲比赛,竟然还中了一等奖!这可真是值得举家欢乐的喜事。虽然她的家里只有母亲,但母亲很为她骄傲,她便很满意。
李叶茴将奖杯递给奶奶,老人愣是听不懂她的话,不明白这金闪闪的玩意是装水果的还是烧白开水的。
爷爷脑子清醒些,明白这是种荣誉,可他分不清什么是“英语”,他重复“应女?”、“鹦鹉?”
李烨茴没辙,说这是数学奖杯,老人就喜笑颜开了。想起曾经的一家三口,李烨茴很是心酸,可近来的好运也没让这心酸烦扰她太久。毕竟,未来的美丽生活诱惑太大,自由、独立、对人生的绝对掌控……
接近月考时,英语老师组织了配对活动。一个好生,配一个差生。李烨茴已成了当之无愧的好生,而差生也同样是个性格不赖的女孩。俩人合作很是愉快。虽然这女孩并不努力,但不得不说脑子却生得很令人生羡,再加上李烨茴不遗余力的辅导与协助,女孩竟在月考及了格,堪称班史奇迹。拿着成绩,女孩要请恩师李烨茴喝奶茶,可她还在家里拖延着,李烨茴给她打了电话。她下了楼,看李烨茴倒是提着两杯奶茶等着她。奶茶里装了半杯子的甜料,没有女孩能拒绝这种花花绿绿的饮料。
“恭喜你。”,李烨茴很真诚地送上一个笑。
那姑娘可真是被感动了。回顾求学经历,她可鲜少见到过一个又帮你、又为你欢呼的人。她抱着李烨茴,大喊着,“你简直就是个天使啊!”
李烨茴也笑了。她觉得自己是个演员,演的就是天使。帮助别人,她有点快乐。看别人成功,她第一反应并不愉悦,甚至有了些邪恶的期待,可若是逆着人性去佯装真诚地为人欢呼,似乎心里那点黑暗阴影也云开见日了。然而,她终归不是个天使,甚至连善良的凡人也不算。在那些追捧她的人的意料之外,李烨茴的城府深得像座迷宫--她是在日记中很骄傲地这样描述--她相信,她已成功地把妹妹引入这迷宫,看着她似只老鼠般乱闯。
李叶茴每天定时、定点地和李书耳聊天。三十分钟听听李书耳的故事,三十分钟编编澳洲奇遇。李烨茴编的故事,都是她从大大小小的旅行书中学得的,也是她计划着一踏上爱周的土地便去实践的。她想过的人生,便都让笔下的家书去经历。妹妹向往极了、也崇拜极了,她便很爽快地做出承诺,“等你高考完,我带你去澳洲。”
说这承诺时,李烨茴有点难过,为“家书”--这虚拟人物难过。她苦心将这人物塑造成一个知心讲理的男孩,现如今,又要逼着这男孩胡乱说些不过脑子的承诺了。可没法,她必须做点坏事。她明白,女孩对承诺可是记得很牢,于是,她每发一个誓,便在本子上记一条。久而久之地,写了好几页。其中几条比较简单,像是定点道早晚、或是发自己周末的伙食--这些小事,李烨茴都很认真地执行。
就像养宠物般,李烨茴从妹妹的字里行间感受到愈加浓烈的依赖,甚至还有爱。可麻烦的是,她竟也生了些养宠物的兴致。因此,她需要每日写上大量的日记,才能让自己忆起初心。日记里,她反复说:咱这不是做善事,咱这可是讨债啊。
李书耳在新的班级开心了许多。那是个垫底班,但同学们友好些。至少她不再是最后一名,也就没人在讲她害群之马。
李书耳有了三两个闺蜜,可都是文文静静的无聊女孩--李烨茴是这么定位她们的。
和这些女孩一起,李书耳甚至被逼出些领导力。这些女孩总是彼此依赖,一个人喝了柠檬水,剩下所有人都要喝柠檬水,哪怕有人一个马虎买成橘子水,也一定要去再来一瓶和大家凑成一队。读的书也是、食堂打的饭菜也是,就更别提平日里聊的校园八卦,和那些无聊至极的女孩话题,像是头绳的颜色,和鞋袜的搭配。女孩们像群没头苍蝇般嗡嗡转着,没个落脚点,也就更别提什么更宏远的目标。她们最有意义的目标,就是考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要再逼她们说一些人生理想和成长哲学,那可就真是没事找事了。
李书耳因着先前的叛逆经验,对善恶美丑有了自己的观念。这些观念有的合理,有的偏激,但不管怎样,总能让这些女伴们哑口无言的。女孩们崇拜她,便愿意跟着她,毕竟,总也谈头绳、手链的花色,也并不有趣。
李烨茴听了妹妹的校园生活,不知该喜该乐。她只是确定,交往这么一群毫无志向的朋友,对妹妹的学习没有帮助,这也就间接地让妹妹的高考路曲折了些,她便对此没做什么手脚,可话里话外地,她总也劝妹妹少和这些人来往:太老实,没什么自己的思想。
李书耳向来是把她的话格外当真。她先是为自己的朋友发声几句,可不出一个时辰,便又没好气地问家书,什么才是“不老实、有思想”的朋友。
家书问:你们有讨论过活着的意义吗?你们都有什么不能割舍的爱好吗?
李书耳说了好几个“没”,便明白了家书的用意。
家书说:环境会改变你。和一帮没什么理想的人在一起,只能让你越来越平庸。你已经突破自己了,难道又要被她们弄得把个性又给丢了?
这话在李书耳脑中转悠很久。她起初不懂,这些朋友怎么可能为自己的思想产生深远影响,可她也明白,家书说的,总是对的。她便越想就越觉得正确,自己只是才一脚踏入了“叛逆”的门,在“个性”这条路上,她并没再接再厉。再问问内心,也没了反叛的冲动。她想,家书说得真对,这帮朋友,不过是曾经的自己,而她讨厌曾经的自己。想明白这点,她就又犯了牛劲,第二天,便莫名地冷着脸对别人,说话也很是言简意赅,有人热情地挽她手,她便“啧啧”地发着讨厌的声儿,把人家甩开了。不出一周,李书耳没了朋友,还多了敌人。
得知这消息,李烨茴更是吃惊。她听着妹妹的唠叨,就像看到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对世界上所有人可都是很不满意,至于那些只懂得学习、讨好集体的同学,就更不值一提。她再跟李书耳说话,便像在和曾经的李烨茴说话。她感到这时间真有这平行世界,她正走在正轨上,那何不就让那妹妹李书耳、去过曾经的姐姐李烨茴梦寐以求的生活呢?做个酷小孩,好好地在规矩制度下翻天覆地一番。李烨茴告诉李书耳,若是真想有个性,那就不能循规蹈矩:你得在找一个领域,然后做得拔尖,那就是你最大的魅力。
李书耳想许久,也不懂自己有什么事能做到拔尖。
家书告诉她:你对自己的了解还不如我深。 你得利用天赋。
李书耳:什么天赋?我不知道。
家书:你要是没天赋,就去你最有热情的事。
李书耳: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有热情。
家书:你知道答案。你这种人很幸运,一出生就知道一辈子的方向。
李书耳挺不服:人生的路是摸索出来的。
家书也较了真:大部分的人在摸索,但你不是。你是个天才。
李书耳:别开玩笑了。
家书:你就是天才。你会是个歌手。
李书耳:不可能。我好久没好好唱歌了。
家书:但你是天生的歌手。你改不了的。
李书耳这次不得不抗议了。她认为家书只在自说自话,根本就没听她的心声。唱歌是她心中的痛。她早些年就放下了,带着很多绝望和不舍,但还是放下了。她有许许多多考量,也做了很多挣扎。如今,家书竟想不到她曾经的努力,喝令她把丢失的梦又捡起。这是自以为是。她问家书:若人一出生就能看到自己的终点,你跟我说说,你的终点是什么?
李烨茴根本没费心去回答。她明白,但凡对方想反驳,就说明自己的话被听了进去。
李书耳也下了决心,不去回复。当晚,她睡了很美的一觉,醒来后,心里的反叛情绪不再浓厚,习惯性地翻看和家书的聊天记录时,对家书的言论也不再抵触。等一路啃着早饭、小跑赶车时,她心中竟又转起些久违的节奏。她带着那节奏和一些泪花上了车,在沙丁鱼罐头般的交通工具中换了一程又一程,终于,被心中的音乐说服了。或许,家书说得对。家书总是对的。她觉得,自己可以继续唱唱,带着些情怀和使命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破罐破摔?不,这好像不是形容什么好事。她记得,那天叔叔在车上问她,“难道,你就打算破罐破摔?”
当时,她没有回答,但她确实没有动过让生活回归原状、或让自己回归原状的心。若这意味着不再回头,那她就承认,自己就是要破罐破摔了。
那一天,是不一般的一天。她心中的曲儿响个没玩。看见个蓝天白云,她便哼起不知什么岁数学的儿歌,看见些低年级的小孩不要命地追跑打闹,她脑子里竟奏起金蛇狂舞,一帮男孩子在篮球场上把彼此撞了个东倒西歪,她也想着灌篮高手里的流川枫,她不确定自己真从头到尾看完哪怕一集这动画,可那里面的旋律可是十分鲜活。过了这热闹非凡不安生的一天,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这些个旋律一直在脑子的边边角角处转着,只是她刻意不去听、不去唱,只是她像打地鼠似地把这些个音符给一锤子悠到九霄云外了。
回到家,她蹦蹦跳跳,像个三岁的孩童。徐小芜看女儿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好是吃惊,就像是看到床头那木偶活了那般。她问女儿有什么开心事,自己心里也禁不住地欢喜。毕竟,这单纯的笑容只能属于这世上最单纯可爱的人。
然而,李书耳先是带着笑想和母亲解释些什么,可突然的,像是被扎了一阵,那快乐的脸痉挛了--这一瞬,只有一个做母亲的才能抓到。那瞬之后,笑还在,快乐劲没了。李书耳只是说听到个很不简单的笑话,让她回味很久。母亲便让她分享。李书耳从贫瘠的幽默感中生拉硬拽出个冷冰冰的小段子,看母亲不情不愿地干笑一阵,她也无可奈何地赔着笑、退到自己房间。回到房间,她便撒了欢,毕竟,这脑子还嗡嗡直响,像是电流刺啦刺啦地烧着全身,让她又舒服又紧张。她不会舞蹈、也不会夜店里那些简单的招式,但摇头甩尾、用手指头间敲打桌面她总是会的,于是她便就这样从日落敲到星升。若是母亲随时推门而入,是一定会吓呆的,毕竟,这音乐像个内置电池、只按在李书耳脑里,外界无论是谁都没那本事听到。可母亲是不会进来的,因为李书耳平生第一次锁了自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