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茴放暑假了。她心情挺好。母亲很久没有因为户口的事情烦她,只是简单讲讲进程,比如她见了哪些律师,他们各自的履历,以及对他们的印象,而李烨茴不上心,母亲发言完会考她些内容,她基本都答得不能让人满意。一开始王小红还会生气,可李烨茴就是改不了走神的毛病,几次失望后,王小红也不跟她提这些事,只是常阴阳怪气地叮嘱一句,“你读好你的书就行。”。如果母亲拿一堆文字让她签字,她便认认真真地写下名字,把这简单的事做得很好。
这个暑假可把她热坏了。奶奶每天熬一锅绿豆汤,准备在灶上放凉了一家三口解暑的,她就趁着老人午睡时全部喝掉,连黏在锅底的豆渣都刮得一粒不剩。老人骂她馋,心里也挺高兴,便天天炖两锅,可她依旧全部喝完。老人怕孩子胃撑炸了,便不敢再炖,于是一家三口只能晚上喝热乎乎的绿豆汤。她不知道,她们午睡时,李烨茴可要自己偷偷这豆那豆地抓好几大把,煮上好大一锅汤给自己喝。李烨茴喝着豆汤,看每天四集的家有儿女,开心得浑身乱颤。她摸着自己肥壮的大腿、蝴蝶般煽动的大臂肌肉,虽还恨着它们毁了自己的青春,但努力变好的念头也不再强烈。她晚睡早起,日子一天天地过,立志认真完成的暑假作业这屋一本、那屋一本,有的沾着牙膏沫、有的溅上菜汤,还有她伏案睡觉时流出的鼻涕眼泪。一天到头,她挺懊恼把时间就这么丢了,想必她进阶考场必须超越的那几个钉子户,早把她甩到后面去了吧。想到此,她又绝望了,对自己又捶又打的。她强迫自己回到桌前,努力学习一通,可学什么好呢,语文数学英语,都有成山的作业。她感到窒息,又灵光一现,写点让自己充满勇气的话吧!于是她拿出笔,开始给家书写信。信里说自己多想出人头地、多想超越自己,信里还编了些时光如梭、以及恨自己不成钢的诗,句句铿锵有力,像是一停笔就要冲出去拼她个昏天黑地。户口的事她没再提,因为随户口进展而变动的思想便是她至今为止的所有青春,讲给一个不懂的人,浪费了。信写完了,该奋斗了,此时要不就是奶奶叫她吃饭,要不就是奶奶催她睡觉,要不就是想起什么好听的句子想摘抄给家书,结果翻着杂志就被某个笑话勾走了,一个笑话又一个笑话,直到整本杂志一字不漏地全部看完了。真没辙。
还好,后来学校要开补习班,她才算是被拯救了。
补习班是自愿的,但家长都挺乐意有人帮忙带孩子,便敲锣打鼓地把孩子送来。学生们在校门口堵成一团,踮着脚尖从人群中读着墙上的大字报。上面写着每个孩子的名字,以及他们上一个期末考试的排名情况。这次补习班,是按照排名分班的。
由此,李烨茴得以知道了全校同学的班级排名。
她短暂地仰慕过的别人班的几个男同学,也对总受追捧的漂亮女同学嗤之以鼻,他们的名字她都记得,便一个个地全部挖出来,好好了解一下他们的底细。就像七八年后兴起的大数据分析师般,她可从这名字报里读出太多值得欣喜的内容。直到一个很熟悉、但她不再关切的名字撞入眼帘:鲍建行,五班第三十二名。而李烨茴呢,则是六班第一名。
“一分一操场”,这教导主任每天说上个三五遍的话一下子被她理解透了。她不再磨蹭,默默地进校,头低垂着。上课铃还没响,学生们在各自教室门口说笑着假期的见闻。一些人出了国,一些人办了电影院会员卡,一些人新买了非常新潮的篮球鞋。
当然,学生们谈论最多的还是成绩,“你在这个班啊,好厉害”,“厉害什么呀,擅长的英语考得最烂,不然肯定就进前三班了。”
李烨茴阴着脸从叽叽喳喳的人群穿过,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一双橱窗里常常看到的篮球鞋从眼角挤出她的视野,李烨茴停下,看到那是鲍建行。
“嘿,羊角猴。”
“神经病。”
“你骂我干嘛?”
“我就是想骂你。”
“切,我现在可不跟你计较。你是这个班的?不错啊,咱原来那班的人能挤到六考场,很厉害了。别看我在五考场,还是我们班倒数第一。”
李烨茴听他话语中透着些真诚,想想别人好好学习也不是罪,便压了压心头的怒火。她打量起鲍建行,曾经的玩世不恭没了,相反,望着她的眼睛还透着些挺明亮的东西。
李烨茴内心很复杂,她犹豫着问,“你怎么样了?”
“我过得连奴隶都不如。天天被逼着上各种补习班,我们家可劲往不补习学校砸愿望钱,才好歹把我推到这个考场。”
“哦,你是被逼着学的。”
“也不能这么说,要中考了,总得为前途着想是吧。和我们班那些书呆子待久了,猪都会认字读书。”,鲍建行把头发整个向后一撸,李烨茴才注意到他抹了发蜡,鬓角被削剪得像悬崖般齐整,略微卷曲的刘海轻轻勾着他的睫毛。多么耀眼、聪慧、前途远大的年轻人。
李烨茴开始难过。她说,“我要去打水。”
“我也去打水。你在这等着,我打回来给你。”,他说着拿走她的水杯。李烨茴说两句不用,却也没太反抗。
她明白,不比小学揪辫子、弹脑门的伎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是这么玩的。他们尊重女孩、以为女孩--尤其是漂亮女孩服务为荣。偶尔,当他们为不起眼的女孩服务,会受到更多喜爱,留下更得体的印象。他们有很多小动作,比如上车伸手护住女孩的头、买饮料时帮女同学结账、不由分说地单臂把对方压到墙角,尔后深情款款地望上三秒……总之,宗旨就是,每个动作都大胆又小心,像是每个毛孔都在强调我很喜欢你。
李烨茴心里还有气,暗骂:别装友好,竟想勾搭我玩。
可鲍建行回来了,她却客客气气、端着嗓子地道了谢。
接下来一整节课,她都在回忆他。回到家,她也在回忆他。他漂亮的鞋、修长的腿、贴身的校服,他顽皮的刘海、细长明亮的眼睛,他的语气,他抢过水杯时霸道又绅士的凝望。真是可怕,太可怕了。一年过去,他竟然变成个让人怦然心动的人。相比于挥之不去的喜欢,李烨茴意识到更危险的信号。土壤决定了植物的走向。她想起那些去了坏学校的小学同学,他们从不独自待着,总混在朋友圈里,今天谈论改变学校,明天谈着改变海淀,口气很大,行动也不差,他们的传奇故事李烨茴总能东拼西凑地听来,听到他们受伤内心可一点怜悯都没有。久而久之,她的鄙夷流露脸上、话语间,而那些坏学校的朋友们也逐渐远离了她。相比,鲍建行这烂草,在好班的土壤长成了这般很挺拔的树苗。而她,如果没有户口,将落入怎样的土壤。“一分一操场,一分一操场。”。她脑袋嗡嗡直响。
那晚她回家,满腔怨气。刘炎炎给她夹的菜,她都原封不动地放回去,“都是你把我喂得这么胖!”发完火,她还不解气,便摔门把自己关起来,狠狠地倒在床上,一下、两下。一点不疼,但震得她清醒些。刘炎炎在门外大喊,“别把床弄坏了,别把弹簧绷断了!”
“你不要吵!”,李烨茴不折磨床了,她开始流着泪捶地。见门外没了动静,她加大音量,最终泪珠没掉几颗,嗓子给撕裂了。费了好大劲,可算把刘炎炎召唤回来,“怎么了小茴?开开门小茴!”
李烨茴大喊,“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她爬起来,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挺魁梧的身材,圆扁的脸庞,密密麻麻的痘痘痘坑比五官还立体。她解开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和直上直下的腰线。她又撩起裤腿,露出金华火腿形的小腿。她还梳着羊角辫,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梳羊角辫了!她怀疑家人在害她,因为她们总说小小年纪不该臭美。可她也恨自己,因为她一吃起来就无法自拔。她又把自己在床上摔了两轮,像拉面抽打案板,又狠狠在手臂上咬了很多月牙,甚至拍西瓜似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这才从巨大的屈辱也好、愤恨也好,缓过一口气。她捂着鼻子,气呼呼地拉开门,看也不看一脸紧张的刘炎炎,冲到客厅坐下吃饭。一边吃一边想,我恨你,我真的恨你,真的好恨你……
自从那次发泄,李烨茴笑得更少了。她想拉那些害她的人下水,心头盘旋着很多恶毒的计划。
机会来了。那是个周六,他们一家三口约好了早六点去紫竹院吃点心的。那里每个周末都有点心摊子,有哥伦布蛋糕、老婆饼……可李烨茴前晚跟几道不算难的数学题死磕了很久。夜很深了,头脑也不清白,可她就不愿看答案,听着夜间收音频道,任思维发散,挺享受地在纸上乱画了许多老师没讲过的解法,直到一个眨眼后就到了天明。她睡得极深,两个老人一人拉胳膊、一人抬腿的,都没把她叫起来。李文龙要发作,刘炎炎拦下了:“孩子学习太累了。”
两个老人不再硬逼,还是锲而不舍地把李烨茴摇到半醒,逼着她说出自己想吃的几款点心,便结伴去了。
家里就剩了李烨茴,她扯了布盖在脸上,可阳光还是照得她浑身燥热。正努力调整着呼吸,电话突然响了,撞得她逐步陷入麻木的大脑一阵晕眩。她盖住耳朵,心里默数,一声、两声…足足响满十声,才停下。可她还没酝酿新的睡意,电话又来了。她把脸上盖的布奋力一甩,揪起电话,气哄哄地大吼,“喂,您好!”
“奶奶……是奶奶吗?”,这是孩子哭泣的声音。
“是……是。你是……你是李书耳?”
“奶奶,救救我妈妈,救救我妈妈!”,隔着话筒李烨茴都好像能看到那孩子哭成泥的小脸。算一下,她也有六七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