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周,李书耳没有灵感,没有**,上周谱的小歌,她根本不记得怎么唱。她翻出录音听,发现一句比一句糟糕。真是糟糕,根本无法下手改。过了一会,她发现旋律也忘了,便明白自己的歌也并不具备传播性。逐渐逐渐的,下次越来越多,从歌词到旋律,从内涵到灵魂……妈妈说的对,这是烂歌,不但曲烂,词也烂,唱功也令人不敢恭维。而那些曾经因为音乐还给自己一些尊严的同学,可能是因为更没有乐感。
徐小芜不知自己带毒的句子起了药效,决定用更令人信服的方式彻底说服女儿。她带女儿去了朋友的录音棚,让女儿唱几句自己的拿手歌。她跟朋友打了招呼,到时候不管怎样,都不要鼓励。做艺术的朋友起初是不愿这样的,但想起自己一路的艰苦奋斗、以及现在的业绩平平,再望向徐小芜那双属于天下母亲的眼,便咬牙同意了。唱歌时,李书耳还是脑子空白。她很紧张,鸡皮疙瘩像是要炸开每一寸肌肤,而打结的声带已经一周没唱歌了。她硬着头皮唱了,唱的是那首她用来改变的林俊杰的歌。她越唱越觉得自己改编的糟糕。多糟糕,太糟糕了,人家歌唱的标准的悲伤,被她改为自己的悲伤,真是谁也无法打动。她唱了两分钟,录音室外戴着耳机聆听的专业人士便放了心--她不用昧着良心破坏一个天才女孩的歌星梦了,她只需要帮助一个鸭嗓女孩回归正轨就好。徐小芜听着,也纳闷了。她从女儿脸上看不到曾经很让她头痛、恨不得抓来消防栓喷个痛快的一脸陶醉。玻璃那头的,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唱歌小学生罢了。她释怀了,有点后悔,但还是释怀了。
李书耳停止唱歌后的第二个月,刘炎炎病了。起初只是眼花,总喊着两个孩子去打蚊子。最初两个孩子以为奶奶只是想恢复她们的友谊,后来才明白,是奶奶眼花了。两个孩子两个月来就不怎么说话了。是李书耳先闭嘴的。她歌都唱不好,话就更说不顺畅。说不顺畅就干脆不说,整天木木讷讷,看着让人心情烦闷。
李叶茴想去逗她笑,便怂恿她唱歌,“你怎么不唱歌了,天天板个脸。你唱啊,唱啊。”
可没想到,她的友好只收获了一张不满的脸。李叶茴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她因为比自己的母亲虽人生更有野心,因此不但继承了母亲的敏感易怒,甚至到了锱铢必较的程度。被李书耳横了几眼后,她的底线也破了,“你这个崽子,前两天送你个mp3,你乐呵呵地拿了。现在翻脸不认人。你真是势力。知道什么是势力吗?小屁孩。”
当晚睡觉时,李叶茴枕头底下就出现了那随身听。虽然两三天后她冷静下来才明白,李书耳归还这物件,可是个改变一生的决定,可她当时可真是气到自燃。自那之后,李书耳和李叶茴便不再多说一个字,甚至充满仇意。虽然大多数挑起战争的是李叶茴,但李书耳的冷暴力也让对方咽不下气。即便在奶奶的指示下去抓那不存在的蚊子,两个孩子也会暗中用苍蝇拍互拍--大多数是李叶茴捉弄性地把偶尔捉到的蚊蝇扣到对方头上,但身材矮小的李书耳在背后是绝对要用仇恨的目光将敌人钉在墙上的。
奶奶的确诊不是件愉快的事。老人家隐约知道自己眼神不太对劲,心里只想着再抗抗就正常了。她跟李文龙说这事,老伴让她少看电视。她可不听,午觉也不睡了看好几集港剧,不出一个月便很有成就感地搞定了一百零六集的《创世纪》。看完电视剧,她便开始备晚饭,无论择菜、包蒜、和面还是打蛋,她都不忘对着快乐生活一点通里的一家子人做着笔记。李叶茴指着电视里那漂亮的南瓜饼问,“为什么你看这个菜谱,最后做了面条?”,老人说,“这个可难,不是一般人做的。”,李叶茴又问,“你不做你记什么菜谱?而且你菜谱上的一个都没做过。”,老人不再理睬她,只是推推眼镜,坐得离电视再近点。屏幕上也都是蚊蝇。饭后,她要洗碗、给老头子配上五颜六色的降压药、便秘药,给孩子们热完奶、给老头子打好洗脚水后,便是刘炎炎的一天中最快乐的独处。她会跟着京剧小声哼哼,声音不能太大,因为李书耳在她俩共同的卧室睡得香甜,但偶尔唱得忘了情,瞟到孩子在床上烙饼,她便也会像个少女一样缩缩脖子、吐吐舌头--这副俏皮模样要是被那淘气的大孙女看到,估计要被嘲笑个十年八载的。
就这样,老人啥行为也不采取,直到有一天,越南队和中国女排对抗,双方都是红色国旗、红色队服,她鼻尖子都碰到冰冷的玻璃屏了,还是无法在快速的镜头切换中分清哪队是中国,哪队是越南,这下她明白,事情不好了,如果不去医院,很多追到一半的电视剧就看不到结局了。想到这,老人很是难过,这操劳一天后的自我奖赏,可不能没咯。
第二天一早,她就火急火燎地跑到了教职工医院,想着医生要是给了神药,这眼神没准下午就能好,这样今晚十点的女排重播她就能瞅着,最后那几个漂亮的反杀球是哪国打的她就能琢磨明白了。
医院门口支着几个帐篷,都是排队看牙的学生。教职工医院看牙便宜,比外面的医院便宜上个三五倍,学生要来看,必须得排队。刘炎炎兴冲冲跑来,啥也看不明白,只见一堆花花绿绿的三角堆在一片模糊中忽近忽远。老人家啥也看不清,冲上去就坐,直接坐散了一个帐篷。这下她可真是出糗了,一只手揉着不知被帐篷里的什么尖锐物品扎中的屁股,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挥。一对情侣从帐篷中你推我、我拉你地爬出来。女孩正要发作,看见“干坏事”的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虽然动作狼狈点,衣着倒是干净利索。男生大叫:“刘奶奶!”
这男孩来过家里吃饭。李文龙锻炼时最喜欢和操场的年轻人切磋,遇到球技高的就带回家吃饭。
这对小情侣赶紧把刘炎炎扶起来,安置到院门口的小凳子上。
刘炎炎离俩人近了些,便认出来了,“小王啊,你来看病啊?都找女朋友了?真漂亮……哎,我没事,我刚才没看清。我来看眼睛的,年纪大了,哪哪都不好使了……”
于是小王也不陪女友看牙了,安安心心地陪刘炎炎求诊,还把病症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医生说只是眼睛发炎,便开了一些药。医生还说可能是青光眼,应该去大医院确诊。可刘炎炎没记住,只知道服了这药,几个小时后就能看女排了,便抱着药兴高采烈地走了。
第二天清早,李文龙照例去操场打球,正好碰到那小王。两个人好不谦让地比试一会,最后还是李文龙的必杀技“场中投篮”把对手的比分压得死死的,在众多女孩的欢呼声中赢得比赛。赛后,李文龙很是高兴,决定请小王去学校食堂吃饭--他最喜欢请人去学校食堂吃饭。他有饭卡,能打八折。而且这教职工食堂简直是天下顶呱呱的食堂,“有好多菜啊,饭啊,画卷啊,馒头啊,”,还有些南方菜,李文龙忘了怎么说,“酸的辣的,”暗之酸辣粉,“抱着桶吃的,”暗之竹筒饭,“巴巴面,“暗指biangbiang面……他这种说法很受学生喜爱,都纷纷跟在他屁股后面,浩浩荡荡一群人往食堂走去。为学生刷饭卡的事他教书时就常干,退休了干得更多,总觉得不给学校干活、还总拿学校的钱,实在过意不去。
吃饭时,小王问刘炎炎去没去大医院看青光眼。看李文龙一脸诧异,便把前一天得相遇说了,对于那个永久损坏得帐篷他没提,只是说在医院门口踢到了一些东西,把大家吓坏了,“也把您老伴吓坏了。”
李文龙没听过这档子事。他只知道刘炎炎计划前一天去医院看眼睛,还纳闷怎么老伴又像往常一样在电视前面窝了一天。其实是因为刘炎炎看病时,他正在操场挥洒汗水呢。
饭后,李文龙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像个讨债的直接把门踹开,也不管这是不是自家的财产。进了门,鞋脱了一只,便大喊,“刘炎炎,出来!”
没人理他,他便连袜子都懒得脱全乎,脚上挂着条白布往屋里冲,“刘炎炎!刘炎炎!”
看到老伴,他简直要被肚子里得怒火喷上宇宙了:老伴还在看电视!
他冲过去就把插销拔了。刘炎炎眼神还不算特别好使,只觉得男二号和女二号正拥吻呢,面前闪出个巨大黑影,随后随着“嗞”的一声尖锐短哨,那个不真实的世界回归漆黑--甚至声音也没了。老人想,应该是大房来了吧,正要拍膝叫绝,便被李文龙像小鸡一样提起来,“你眼睛怎么回事?”
“没事啊,没事啊……”
“还看,天天看,就知道看电视!你都快瞎了你知不知道!”
“胡说八道!”,刘炎炎很是焦急,每一秒抬杠,剧情就流失一秒。而且,这剧没有重播!
她推开老头,要去开电视,结果插销被李文龙牢牢握着,她只知道像个瞎子在电视机周围细碎地拍打。
最后,李文龙给王路路打了电话,对方火速安排了医院病房以及主治大夫。李书也回来了,不知刚去了哪个夜场,开往医院的车驶得歪歪扭扭,直到李文龙很用力地弹了他个大脑本儿,他才咬牙清醒起来。而刘炎炎则被大家轮流指责着:“就说不让你看电视!”,“您真是的,生病了不给我们讲。拖成大病怎么办?”……
“我没病……”,这是她唯一的回复。看电视剧的心死了,但是稀罕钱的心又上来了。要是再挺挺,没准就好了。老人一路不住地想。
最后的确诊是青光眼,医生推荐她做全面体检,还顺便诊断出其他部位的毛病。医生让老人住院两个月,刘炎炎吓到差点双目失明,”不住院啊,不住!”
可李文龙急急忙忙地交了住院钱,“必须住!你必须住!”
医生也劝,“不住您的钱我们也不退哦。”
听到不退钱,刘炎炎也不折腾了,满脑子就是想着怎么占医院的便宜了。
奶奶住院了一周后,爷爷也病了。老人家一辈子都是被老伴伺候着,这下子没人做帮手,劳动量一下子上来。要是一个人,简单吃喝、规律生活,这两个月还能熬过去,可如今还有两个孙女在手,都是不好惹的年龄,老人家可累弯了腰。别看他是体育老师,被老婆灌出一身娇气病,宁可勤劳地打几场球,也不愿在家里四处打点。
爷爷的病只是劳累病。老人决定休养,便让两位孙女各管各的生活。可两个小姑娘成天就打闹着找他评理,评来评去怎么着都是大孙女的错,可刘炎炎住院前嘱咐了,要公平对待,老人家便一次怪李叶茴,一次怪李书耳,怪着怪着,不公平就出来了,他懒得听两个碎嘴巴就着姐妹俩无休止地大吵大闹,只是说自己头晕,粗暴地让二位回房。
一次,通过电话,老头子跟刘炎炎说了自己的苦闷,老太太可不体贴他,反倒责备他没把俩孩子照顾周全,“你不能看着她们吵架,你得让她们做朋友。”
李文龙很生气,“我天天给他们做饭,帮她们把鞋摆正了,盯着她们不让她们看太久电视。这都是很累的。”,
刘炎炎没听出累在哪里,但她理解,做家务对老头是个莫大的精神折磨。她不多说了,因为眼睛周遭的伤口隐隐作痛。她不能把伤口崩开,她已经合眼好几天了。手术拆线前一天,李文龙来到刘炎炎病房。那时刘炎炎还在做梦,胸腔平稳起伏,可突然梦到个近在咫尺的大老虎,她猛地醒来,差点条件反射地睁眼,熟悉的轻微撕裂激得她泪水四溢--该换纱布了,都有味了。
刘炎炎伸手去摸床头的呼叫铃,却碰到一只冰冷的手。她一惊,哪只手又反过来捉住她的,“老刘啊,你醒了。”
“李文龙,你来了?”
“我来住院。”
“啊?干嘛啊住院?”,刘炎炎一拍床板,恨不得自己拆线、睁眼看看老头伤成个什么样子。
“有点高烧了,过来住一周。”
“发烧不能住院吧。人家让你住吗?你住院干嘛,孩子怎么办?”
“人家不让住。妈的,我待会去找他们闹!俩孩子各回各家了。我可带不了她们,太淘气了,尤其是李烨茴,就是个混蛋了。”,想起过去一个多月自己受的折磨,李文龙气坏了。他做饭确实不好吃,可李烨茴硬是明面上挑三拣四,讽刺他没奶奶聪明、没奶奶舌头好使,老人家气不过,就骂李烨茴白眼狼、有本事自己找吃的,结果李烨茴真把自己喂饱了,可吃的都是他不舍得碰的美国大杏仁、德国巧克力--都是王路路好久前送的。他骂孩子贪吃鬼,上辈子是饿死鬼。可李烨茴才不在乎,像小耗子一样,愣是把剩余的存货吃得干干净净。气得李文龙秋衣都忘了塞,在秋风瑟瑟中踩了好几公里的落叶,回到家时,就开始冒鼻涕泡,再睡一觉,就头疼脑热了。
这缠了刘炎炎四十年的家务活,在李文龙这两个月就差点把他的命要了。他不由感慨老伴的不易,也短暂地准许愧疚在心头转了几圈。 他想做些补偿,比如,带老伴出远门玩玩---可不是蹭那些卖保健品的人组织的免费老人游,是真正的、自己出钱的旅行。去哪呢?当然是去自己的老家了。
他正打算说自己的计划,刘炎炎一拍床板,“你怎么把李烨茴送走了?她妈住那么远,她怎么上学?”
“可以住宿的。”
“住宿?”
“对,住宿。王路路帮忙找了宿舍。”
刘炎炎急了。她啥都看不见,但神色和颤抖的嘴角传达了她的愤怒,“不能住宿啊,我过两天就回去了,我就可以照顾她了。”
“等你好了,我们去玩两个月吧。我好久没回浙江了,老家的人都给我们准备了房间,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刘炎炎可不干,她不想和李文龙回老家。老家的人都还算和善,但毕竟都是个婆家,她浑身不自在。那是个大家族,所有女人不是上山砍笋,就是下厨做饭。人家不会让她砍笋,但做饭的差事可不会饶了她。那些南方人却很爱吃北方的饺子,而家里的南方女人连和面都做不到干湿平衡,只能她从早到晚地操劳上一整天,才能赶在饭点填饱这一大家子的肚子。女人们都喜欢她,因为她来了,家里的女人基本上就多了几天假,而李文龙也是很为老伴的家务能力感到骄傲,只顾着四处招呼着,“小刘包的,多吃啊,多吃,管够!”
刘炎炎不想去。而且她不想离开李叶茴。然而一切都晚了,学校的宿舍都谈好了。因为床位本就紧张,她又是中途入住,打点这方面的钱是少不了的。这钱是李书交的,不能退了。
听说钱交了,刘炎炎也不再多说。她眼前没有实在的成像,竟可以看到透明的泪水一**起涨潮,“那李书耳呢?”
“李书耳她妈接走了。”
“以后还来吗?”
“再说吧。来也得等我们从老家回来。”
刘炎炎嘟囔着,“别来了,我们年纪都那么大了,带不动了。”
找宿舍这事是徐小芜的主意。刘炎炎这次眼疾,李书花了不少钱。徐小芜跟他说,“以后就别太劳累你妈了,别让她带孩子了。万一再累出个什么病,那咱们真难承担得起。李书耳以后还得读大学。”
李书先是不让她多管闲事,后来几次三番地去医院缴费,从几百的眼药水,到几千的手术费,每次都像是心绞痛。
这两年他经济状况一直不算明朗。做过在线肉店,效益不好,卖的是好肉,但不懂包装,常常是今天寄的,到客户手上都沾了腊肉味,而且审美也不高明,恨不得直接拿报纸包上。很快,西方世界的猪流感就把生意搅黄了,他自己吃了整俩月的猪肉,才把冰箱里的库存消耗了。人家问他怎么还敢吃猪,他只回一个视死如归的怪笑。相比事业运,桃花运走得要好些。米西还陪着他,不图钱、不图利,爱情的味道在他心中愈演愈浓烈。他想像没有米西的日子,那可真就像世界失去色彩,人类没了艺术。于是他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给姑娘些好处。他都没带父母去的高档餐厅,他带米西去了,他从没给女儿买的小姑娘裙子,他给米西买了。这些都还没说尽人世间的不公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公平的是俩人相处时的细节,那些徐小芜从未得到、也不可能再得到的,一个男人的少年心,那些相遇时全身心的欢喜,和相处时不遗余力的呵护,他全都给了米西。这些爱,沉甸甸的、不加杂质的,全都是要花钱的。经济困难那阵,米西不让他花钱,他听了可是感动坏了,便花了更多的钱去报答这不让他花钱的人。所以,李书明白自己挺穷的,如果母亲要再生个稍微大点的病,那他也会跟着一起病的。于是一次,徐小芜再提起送李叶茴住宿的事时,李书没说闭嘴。
王小红知道这决定后其实有些感动。这是被迫的感动。因为李书已经许久没给李叶茴出一分钱了。她有揣测这举动背后的用意,但当听到徐小芜的女儿也不会再继续接受爷爷奶奶的照顾后,她便相信了这是份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