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小说巴士 > 都市 > 五岁那年,她成了北漂 > 第67章 你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残忍!

当晚,整个家都乱了套了。李文龙一刻不停地数落、教训,李烨茴也勇敢地反抗,甚至挨了爷爷的打也一点不退缩。刘炎炎一直拦着孙女,可一看孙女挨了打,便也不管不顾地陪着孙女打老伴。李书耳可是吓傻了,整个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厕所,可能是阳台,总之,整个家你争我吵地折腾到半夜三更,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排好队、洗好澡、刷好牙,各上各的床,李书耳才不知从哪个角落爬出来,低眉顺眼地不看任何人的眼睛。

李烨茴就算在梦里也在打斗。她梦到自己成了蜘蛛人,匐在房间角落,一旦李文龙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她便迅速喷出强韧的黑丝,结结实实打老人一个巴掌。要是李文龙抬手打人,李烨茴就织网把他包住,禁锢在厕所,脸挂在马桶上,或是用丝线操纵奶奶的手脚,让老人不出吹灰之力就能驾驭盖世武功,将李文龙打个屁滚尿流……

正想着,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这听着像打蚊子,她便在梦里张望,越张望越不安,甚至最后径直从梦里醒来。她看到客厅开着灯,便下床趴着门看,看到惨白的灯光下,奶奶正捂着脸,嘤嘤呜呜哭声从十指缝里泄出。

李文龙死盯着她,那牛铃大的眼真像在冒火,那练了一辈子中场投篮的手臂,肌肉涌动、酝酿着好大的力气。

李文龙嘴里在斥责、辱骂、声音低而诡异,像在诅咒。

李烨茴要出去,余光瞥到屋角的啤酒玻璃瓶,便去取瓶子,等再要开门,只见李文龙的长臂在空中捞了足足的半个圆,雷打不动地晨练一生攒来的力气、带着一家之主不容动土的威严,整个砸到刘炎炎脸上。那一声闷响,像是棍子砸了只死猪。

李烨茴再也忍受不了这内心扯裂的疼痛。她要杀了这个男人,然后再杀掉李书,如果还有空,就把为她带来向往与烦恼的王路路也一并杀掉。

她和爷爷扭打着。李文龙的所有力气都在老伴身上耗光了,就落了下风。李烨茴可是带着必死的心扑上去的,但这不是打个同龄人,她看着扭曲着挣扎的老人脸,无从下手。身后,刘炎炎又抱住了她,“别打了,李烨茴………”

李烨茴不听,可奶奶的力气也不小。她看着自己湿掉的肩头,上面有刘炎炎的泪和刘炎炎的血。老人的鼻子在出血。

“我头晕,李烨茴,你们别打了,你来帮帮我……”

这种求救,还能再不听吗?李烨茴的怒火下去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苗子。她对着爷爷的耳朵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然后架着刘炎炎回了房间。

那之后几天,刘炎炎成了个半死的人。她绝食、发愣、不住流泪。李叶茴在门口望着,像在心疼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这就算是某种正常生活的倒计时吧。等警察带着真相来了,生活只会变得更糟。更大的争战还未到来。

在那期间,李叶茴偶尔还以家书的身份和李书耳聊着,所有话题都是家里最近这件大事。

李书耳说自己很难过,奶奶一分钱都没给自己留。她说自己从第一天来这家,便知道,这里没人掏心掏肺地爱她。

李叶茴不去安慰什么,只是说自己明白。可李书耳却说她什么都不明白。李叶茴又说自己什么都明白。姐妹俩便自那断了联系。

警察通知结果那天,是李书跟着来的。他一向是个温柔儿子,可这天,他也没了理智。他最初不过是好声好气地指导母亲,“我知道你想做好事,怎么不跟家人商量呢?”,后来,他也恼了,“您这样真的很给我填麻烦。十万块啊。这俩孩子谁出国都能够挺个一年。”,李书掀开衣服,一条手掌长的刀疤触目惊心地躺在他的腰椎,“您看,最近做的手术。一下雨就疼,往死里疼。手术完了得赶紧干活,得赚钱供孩子。就因为您,我还得累死累活再干一年,到时候可能命都没了。”

刘炎炎尖叫一声,要碰那疤,可李书打掉她的手,“您别碰我了。您就知道害我。”

刘炎炎这才捂着胸口大哭起来。她先前无论淌出多少泪,可都是默不作声。

再下一次,警察来了第二个通知:坏人抓到了,但钱只能拿回来一万。

警察把那一万放在桌上。

是时,徐小芜和李书都在。夫妻俩坐在房间各一角落,互不相望。所有人都盯着那一万。徐小芜最先挣脱,机敏的眼神终于抓住李书的目光。她点点头,李书伸出手,可刚碰到那钱,李叶茴吼道,“你把手放下!”

李书望着她,她们好久没说话了。李书基本忘了这孩子的存在,在忘她之前,已经戒掉了属于李叶茴的那份父爱和记忆。直播风波后,他便把李叶茴恨上了。李叶茴和王小红,这俩人他都分不清了。但他认定,女儿恨自己,毕竟王小红肯定会让女儿恨自己。而女儿撒谎、冒充、使诡计,怎么可能是个正派人。于是他多厌恶王小红,便开始多厌恶李叶茴了。等俩孩子和俩妈都等着他出钱留学时,他也很吃惊自己竟对大女儿如此反感。明明没有交流,明明还有着血缘,甚至明明彼此的眉目还有不可否认的相似,可他就是反感了。若没这姑娘,他的家也不用为户口支离破碎。现如今,他的母亲也因着这没什么出息的女孩付出了比血汗还贵重的财产……他看着母亲,心也疼。他看着资质平庸、破了留学梦的二女儿,也是心疼。他望着此时对自己怒目圆瞪的李叶茴,简直像在看个恶魔,一个不摧毁了便不会绕过这家庭的恶魔,“你闭嘴!”

李叶茴咬牙切齿,“你凭什么叫我闭嘴。这是奶奶的钱,你不能动。”

“这是我家。这是我妈。我爱怎样和你这个外人没关系。”

“这也是我家。”

“这不是你家。”

大家都静了。李叶茴想若是王小红在场,此刻将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呢。若自己真就把这口气咽下,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也连带着被羞辱了呢?她便抓起把糖丢到李书脸上,“这就是我家!这是我爷爷奶奶!”

李书也推了她,“这不是你爷爷奶奶!你不是我孩子。你有亲子鉴定吗?”

这个家又静了。李叶茴像被千金锤给狠狠打了脑袋,简直是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了。她说了句脏话,可没人理她。她死死地盯着李书,对方也死死地盯着她。

“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你孩子?”

“你没证据。当初户口要做亲自鉴定,你妈不做,就是有鬼。而且我也不认你。”

“你跟李书耳做过亲子鉴定?”

“我认李书耳。李书耳是我闺女。你不是。”

“你要做亲子鉴定是吧?”,李叶茴想不出怎么反抗,她被迫顺着对方的思路焦躁地走着,“那就去做!谁怕谁!就去做!”

李书有点吃惊,但一抹嘲讽也上了脸,“你不问问你妈。你不怕真相出来她没脸见人。”

“不准你侮辱我妈!”,李叶茴一个马步扎下去,将整个桌子掀起来,砸向那曾给过她温暖、现又狠狠刺他的人。

李书真被撞到地上,“我真的忍你很久了,你和你妈一样,就是个泼妇!”

“不准你侮辱我妈!”,李叶茴握紧拳头飞过去、重重地压在对方身上,对着李书的眼睛就狠狠砸着。她感到腰间有两双手,一双来自李书耳,一双来自徐小芜。经过一秒分析,她果决地揪住李书耳的手,用肘部玩命压着。果真,她吃了两个来自徐小芜的巴掌。她便也不认输,脑海中只有母亲的一句话,“做人,绝对不能被欺负!被欺负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别人,你不是好惹的!”

李叶茴想起王小红的教诲,浑身充满力气,徒手抓过把凳子砸向徐小芜,可抓凳子的手却被李书耳踢开,真是生疼。于是她彻底释放了胸中源源不断的兽性,和那从小到大不离左右的暴力情怀。她开始摧毁着这长大的地方,她要让这里鲜血四溅,她要在这里和敌人同归于尽,她要让罪恶终结在开始的地方……

“咚”的一声,刘炎炎倒下了,开始不断抽搐。她方才正大叫着让人们冷静,也想凭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扒拉开这扭打成一团的人。这期间她中了李叶茴一腿、徐小芜一肘、李书耳一拳,一本书飞出来,书角磕中老人的头。刘炎炎愣了,把那书捡起,好好地放在桌上。手摸着头上鼓起的包,拿下一看,几滴血。她想叫,叫不出,可好像世界之外的角落有个人在帮她叫,可她每日精心收拾的书桌、饭桌相互依偎了,沙发飞出一米半,早上跪着擦干净的地面全是菜汤和茶水。她在乎的总也是不被尊重的。她想让那远方的自己再帮自己给家人带点话,叫他们不要打,不要彼此仇恨,要团结起来过日子,可她刚想张口,那远方的人望着她无奈地摇头。一股子电流飞速集中她肩头,整个人不受控地抽搐,膝盖周遭的肌里全没了力,就连肠里、膀胱里那些脏东西也随着鼻涕眼泪一起从她身体里排了出来……

刘炎炎在颤抖的视线中看到家人解了结,簇拥到身边,不顾嘴角的鼻涕,悄悄地笑了:这样好,这样他们就团结了……

刘炎炎在医院醒来时,身边只有李烨茴。那是凌晨两点。不是没人看着,只是不管谁看着,李烨茴都挺凶狠地瞪着别人。本来徐小芜和李书决定轮流值班,至少先挺过今夜也挺好,可李烨茴不同意,在他们周遭站着。两个大人叫她跟着爷爷一起回家。李文龙不想回,李烨茴根本也不理他们。

到了晚十点,李文龙实在是困。要知道,两位老人基本上晚上八点半、天抹黑不久就已经各自上床了。当然,刘炎炎稍后会偷摸爬起来看电视,但李文龙可是实打实地睡满七个时辰。老爷子在医院楼道睡着了,李烨茴也枕着爷爷的腿睡着了。她做了些乱糟糟的梦,没梦到奶奶,但都是一些奔跑的场面。她在梦最荒唐时被李书摇醒,便带着感恩的心想说声谢谢。没说成,因为嘴里全是口水,已经蔓了爷爷一裤子。

李书说,“我送你和爷爷回去。”,男人此时像个父亲了。

李烨茴不理他。

李书又拉她。李烨茴甩开他的手。李文龙来训李烨茴,“你能不能别添乱了!”

李烨茴便狠狠地望回去。

李书劝李文龙说,“就让她陪着妈吧。”,尔后便开车送老人回家睡觉了。那期间,楼道只剩下李烨茴和徐小芜母女。李烨茴心中像是烧了火,烦躁得不行。她尝试着深呼吸、集中睡意,可没有半点用。她越来越恼,最后竟忍不住拔出书包里的瓶子往楼道尽头一扔,“砰!”,像摔炮,好响。听了这声响,再洗礼了周遭人群的异样目光,李烨茴舒服了些。徐小芜赶紧带着女儿躲进奶奶的病房,商量着一会李烨茴要是进来,她们便再躲出去。

可徐小芜太不谨慎,跟李书耳耳语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话,都被李烨茴听了去,“这个奶奶,就算不想给你花钱,也不至于把棺材钱都砸李烨茴身上吧。”、“不过你奶奶不是说这是她自己的钱吗,说明爷爷那边可能还有点,我给你争取。”,“你放心,牺牲谁、哪怕我自己,也要让你出国。”

李烨茴脑中闪过许多血腥长篇,心里的杂烩还在沸腾。她站到病房门口,看到里面只有一盏幽静的小黄灯照着奶奶扎满针管的手。她又望向那对母女,明白她们其实挺怕她--那种表情,她小时候打同学时常常看见。她便死死地盯着对方,从她们愈加浓烈的恐惧中汲取快感。那母女相互搀着退出去了,还关上了门。

李烨茴走到奶奶身旁,手指勾住灯光下奶奶的手指,“奶奶,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医生说刘炎炎轻度中风,不会昏迷太久,但后遗症是难免的,失智、失忆,甚至做了手术的一只眼睛也要彻底完了。大人们都挺担心,倒不是这些功能还有多大用处,只是他们肩上的担子又重了。李烨茴望着失落的大人们,好似听见各位的心声:真是偷鸡不成,反……

李烨茴握着奶奶的手说了好多肉麻的话,句句发自内心。我爱你,我想你,我离不开你,没你我就活不下去。尔后,她又讲了好多只属于这祖孙的回忆,比如奶奶为哄她睡觉讲的京剧里的故事,刘姥姥逛大观园,草船借箭,白毛女,雷锋。她以为自己全忘了,可什么都记得。连奶奶的语调都能琢磨个差不离。

就这样,李烨茴在病房足足说了四个小时,凌晨两点时,奶奶醒了。李烨茴不知道该叫一声,她也不愿叫医生。她希望奶奶是她一个人的,就像她小时梦想带老人流浪一样。于是李烨茴开始和老人聊天,她问刘炎炎自己是谁,刘炎炎说对了。她又问还记得昏过去前发生了什么,刘炎炎说自己买了户口。

李烨茴放心了,老人的记忆大体算是保住了。

刘炎炎看她留着眼泪笑,挺奇怪,“孩子,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昏过去了,吓死我了。”

“啊,我昏过去了。”

“对,这是医院。”

“哦,可能前两天吃了太多剩饭,不该吃的。是不是又花好多钱?”

“没有没有,买药可以免费住院。”

“你别唬我。”

“我没唬你。”

老人舒舒服服地又把脑袋落回枕头,“小茴啊,你开心吗?”

李烨茴不知如何回答。

“不开心啊?”,奶奶有点责备地望她,“不开心我就把北京户口收回来了。”,严肃的脸崩了一秒便又笑出一些褶子,“十四年啊,终于办成了。你以后在北京念大学,不用住宿舍,还住我家。我喜欢你住我家。我天天给你做吃的。”

看到这景,李烨茴的悲伤来得格外迟缓,她甚至有些欣慰。她看到位多么快乐的老人啊。她心里带着痛,但也很开心地握住奶奶的手,“好,我答应你。以后不离开你。我爱你。”

奶奶听见这个爱字,脸就红了,“别瞎说。我一老太太,爱什么。”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刘炎炎咯咯直乐,“好久没这么快乐了。一想你的问题解决了,我就舒服。之前心里多憋啊。我跟你讲,”,老人伸手把李烨茴耳朵拽到嘴边,“我以前都想自杀了。他们都怪我。尤其是你妈,你户口也怪我,你吃得多也怪我。你又不胖,有什么好怪的。她是不是也叫你怪我?你怪不怪我?”

“不怪您,不怪您。我爱您,很爱您。”

“嘿嘿,你个傻丫头,”,奶奶又拾起她的手,很有力量地握了握,“明天周几呀。我想早点起来去紫竹院买点哥伦布,还有肉松卷。枣糕不买了,你不喜欢。买点好吃的咱们庆祝一下。我也想去稻香村买点熟食。你想吃什么?还是酱牛肉?蒜肠?”

李烨茴说,“都想吃。”

刘炎炎点点头,“那我们就睡觉吧,天亮了一起去买。你别赖床。你睡哪?”

李烨茴指指旁边的床,“这里。”

“那就睡吧。”

李烨茴躺下,望着奶奶出神。像是感知到她的目光,老人的睫毛先是颤抖个几下,眼皮子又掀开了,一对带着笑意的黑眼睛摇向她,“睡吧。”

李烨茴不想睡。她还有好多感激的话没说。她吞吞吐吐了一会,见老人眼皮子又黏上了,便十分郑重地重复了一边,“我爱你。”,也跟着睡去了。

第二天早八点李烨茴才醒来,见奶奶还在睡着,她便溜到楼道,发现一起来的人都走了,昨晚看护整夜的的只有她一个。李烨茴又冲回病房,摇摇奶奶,没反应,测测呼吸,还活着。她终于想起该找医生,便玩命地按床头铃。

医生来了,她问奶奶怎么没醒。医生说刘炎炎病得挺重,预计今天下午才能醒。李烨茴坚持凌晨两点时刘炎炎是醒来过的,可医生也坚持不信,“小姑娘,我在精神科二十五年了,你奶奶高血压厉害,又中了风,没个一两天的醒不来。倒也不是醒不来,就是要说话利索,还得等一段时间。你也别太着急了,这都是正常的康复过程,快不了。待会你家人来了,你就回家休息吧。”

见医生要走,李烨茴揪住人家衣角不放。一旁的男护士急忙扯开她。

李烨茴说,“我昨天晚上还和我奶奶讲话。她说话可好了。”

医生想讽刺她,但又明白不不合适,只得又用更权威的语气重申自己的判断,“我刚刚测了血压、心率,都比较正常。但是说话的话,七天之内是不可能的。其实,要真是向以前那么说话,也难,以后说话也可能带点结巴,但正常交流是能被理解的,只要她记忆力衰退没那么快、大脑衰退没那么快。老人受了不小刺激,而且又是持续好几天。听你爸爸说老人平时就比较压抑,不排除有点抑郁症。所以这些情况加起来,康复需要比较久。”

李烨茴被这接二连三的荒唐消息撞得摸不着头脑。奶奶的温度、语气、甚至吐露的气息中的药味,她都记得很是清楚。若是她这一生鼻子里再进了那味儿,不论何时,都一定是要大哭了。

李烨茴不是很甘心,想去再跟医生狡辩几句,可一不留神,医生就走了。她心里装着秤砣,很是绝望地又做回床边。她摸上奶奶的手,轻轻揪起手背上松垮的皮,“刘炎炎……”,她唤,“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再不起来,紫竹院的点心摊都收了……”。奶奶还睡,她便手上加了劲,“收了也没事,不吃点心也没事。等你醒来咱们去紫竹院逛逛也行……”

奶奶是不可能醒来的了。至少今天不会,明天不会。李烨茴庆幸自己夜半时分说了很多很多的“我爱你。”她隐约觉得,以后奶奶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我爱你”了。

奶奶在医院躺了两周,才彻底醒来。这期间她像个泄气的娃娃,一点点瘦下去,被子里的人形逐渐坍塌。李烨茴恍惚觉得,奶奶的身体逐渐去了床底下的另一个世界。 她有次困得恍惚,还当真掀开被子,发现可不是吗,那原先圆滚滚的胳膊腿如今细成个衣服架子,唯有那袖子口、裤子腿处没被盖住的手脚,还有点正常人的尺寸。

就在奶奶不仅身上那点肉、甚至脸上的颜色也要被这床吸光了时,终于醒了。老人醒来后也不吱声,无神的双眼像是被什么拙劣画家粘上去的。等李烨茴揣着个铁饭盒进来时,她已经看了两小时天花板了。李烨茴欣喜若狂,甚至饭盒都忘了放,就开始舞手舞脚,“奶奶!奶奶!”

刘炎炎不动,眼皮子也不眨,像个没电的机器人。

李烨茴可没把奶奶当玻璃娃娃,直直跑过去就扑在奶奶身上,看老人一动不动,甚至扶着肩膀摇起来,“奶奶!你可算醒来了!”。她狠狠地往老人脸上贴了好几个大嘴巴,“我想死你了!”

护工进来了,把她拉开,“丫头,可不能这么折腾……”,随后,护工看到老人张了眼,简直是被吓得连连后退,“老太太,天啊,醒来了!”

护工忙跑去叫医生,临了还嘱咐李烨茴不要动作粗鲁。因为这护工是李书请的,李烨茴才不想听人家的。她照旧是有多想奶奶,就多热烈地表达。逐渐地,像是被这强加的爱吓到了,奶奶的睁眼瞎好了,甚至还有了力气,把李烨茴给推开了。

李烨茴更是惊喜,恨不得当即抱起奶奶去告知天下。可她刚拽住奶奶的手,护工、医生、两个护士就一股脑地全进了病房。李烨茴躲到一边。这帮大人总对她指手画脚,一会嫌她手重,一会嫌她声大,还总拿权威压她。这下好了,奶奶痊愈了,李烨茴心中也有感激,但这感激绝比不上对这些人的厌烦。她明白,李书必定告诉护工自己是个怪孩子,而那嘴巴大得要吞掉耳朵的护工,必然告诉总爱串病房的护士,是李烨茴谋取了这老人的棺材本,一不小心还顺走了老人的灵魂。李烨茴一看他们就懂,这些人不会喜欢她。

医生对老人说话,没得到什么回应,老人还是电量耗尽的状态。李烨茴禁不住吹嘘,自己的大力拥抱方才唤醒了奶奶。可这坦白依旧遭来了好几对厌恶的目光。她便闭了嘴,心里挺舒服地在走廊逛着。她逛得忘记时间,等爷爷打电话催她回家,她才明白自己差点推开太平间。

李烨茴跑回奶奶身边,看老人眼睛闭上了,但呼吸沉重且均匀。前几夜,把耳朵塞到奶奶嗓子眼都很难听到呼吸,现如今一串串小呼噜都溜达出来了。她握握奶奶的手说再见,竟感受到了回力。她便又加了力道,那双手竟也加了力道。“行啊,老太太,还是那么不吃亏。”,她放下那皱皱巴巴的手,走之前又俯下身对着老人耳边说,“奶奶,我很爱你。真的真的真的,很爱很爱很爱你。”

第三周,奶奶出院了。老人没彻底好,但已然到了现代医疗准许的最大程度的恢复。那些稍微需要点体力的活计,像是打麻将、遛弯、和面、包饺子,老人是此生做不好了。

出院时,是王路路和李书去接的。李烨茴也要去,俩男人不同意。李烨茴看王路路也说不,便没坚持,心中反抗的焰气也压着。奶奶回来后,她想去迎,但俩男人还是不准。他们说她动作太重,会吓到老人。李烨茴下了决心,非要在他们面前和奶奶亲近一下,便再三发誓自己碰奶奶的力气会轻得连蚂蚁都捻不死。人家还是不信,像防疯狗一样防着她。她只能把这口气咽下,想着这俩人走了,奶奶就是她的。可两个大人却叫她到另一个房间,说是要聊聊以后的事。

李烨茴看着他们,心里打鼓,念着绝没好事。她又吃了一惊,岁月竟如此无情,面前的一个是曾经的榜样,一个是亲生的父亲,如今却都成了让自己警惕的人物。

王路路先开的口,态度很好,颇像他对身边的漂亮女人那样,“李烨茴,奶奶现在的状况不是很好。你也知道。情绪会不稳定。你明白吗?”

李烨茴看了眼李书,对方正在看手机。她点点头。

“医生说了,奶奶需要有人一直陪护,二十四小时陪护。至少这一年都是这样。我们决定找个护工住在家里。”

李烨茴又点头。

“那么护工过来,就得住这个房间,所以可能接下来一年你不能住在这里了。”

李烨茴很是真诚地笑了,“我可以打地铺,没事的。而且,李书耳以后应该也不会麻烦奶奶照顾了,对吧?那正好,我又可以和奶奶睡一个床了。”

王路路笑意褪了,他用胳膊肘拱拱李书。李书正局促地摩擦手掌,被点名了,便把生热的掌心在脸上狠命揉搓两下,“李烨茴啊……”

刚听见自己的名字,李烨茴怒火就上来了。当着王路路面,她还是没胆量去放肆,但心里可骂开了。

“李烨茴啊,”,李书一胡噜脸,理直气壮起来,“奶奶病情不稳定。你俩睡一张床,她可能会伤到你。”

“奶奶?”,李烨茴身子瘫下去,学着奶奶方才的颓废模样,“伤害我?不可能。”

“李烨茴啊……”,李书又说了,“奶奶有可能伤害你。你也有可能伤害奶奶。你小时候翻身常常把腿架在奶奶身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原来奶奶还能动弹,现在动弹不了了,再被你压着,熬一晚上,肯定受不了。而且你现在肯定变重了吧。”

李烨茴没被难倒,“那我就打地铺。”

“奶奶打鼾……”

“我听她打鼾十年。要不是你闺女过来抢我床,我还能继续睡那床。”

“你还说梦话,奶奶也受不了。”

“我把嘴巴黏住睡觉你满意了吧。”

见李书被小丫头的话题带着到处跑,场面乱成一团,王路路面露愠色地抢了话头,“李烨茴,现在家里很乱,你不要添乱了。服从大人安排吧。你还小,不知道大人有多少事处理。你帮不上忙,不添乱总行了吧。”

李烨茴脑子空了,像是有闪电从天边霹来。她拿叔叔一向没辙,终于还是点了头。

之后,两个大人在别屋聊天,李烨茴静静地坐在奶奶床边。她打量这间老屋,角角落落都是回忆。那缝纫机,那书架子,那不属于这时代的老沙发。这是她的家呀,是唯一让她有归属感的地方呀。她又望向床上奶奶身边的空位,是她的根呀,她的大部分德智美全都是躺在那床上、听着奶奶的故事习得的呀。可如今,她就要被从这完美契合的地方被连根拔起,就像一颗熟了的青春痘被挤出去。

这样想着,她便想再争取一把,便决定再去谈谈,还下了决心,哪怕王路路语气再硬、目光再严厉,都绝不退让了。她得为奶奶强硬一把呀。于是她又去了,站在门边偷窥别人。她脑子里过着场景:冲出去,说自己不妥协,说这是爷爷奶奶家,说他们没权利。可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动了动嘴,想说,“我不要走!”,却说了,“我不想走……”,还说了,“我真的很喜欢这地方……我的家……归属……”,后面的话乱作一团。连她自己也听乱了,因为她又没抵抗住诱惑,流着眼泪、施舍可怜了。

李书只会玩手机,王路路倒是过来拍拍她,“小孩长大都要离家,没那么多事。”,可却连个笑容也没施舍给她。

这话一出,李烨茴也觉得自己矫情了。她收了计划之外的眼泪,又坐回奶奶身边的椅子。那是她坐着写了十四年作业的老椅子。她让自己再看看这老屋,但这次,心里却想着告别了。

即便不住在西直门了,李烨茴却也是餐餐不落地回家吃饭。是爷爷招呼她去的。老人家在家实在烦闷。

刘炎炎还在牙牙学语的阶段,护工又不大说话,爷爷只能每天在电脑上看看野趣杂文。

护工本来是个很诚恳的大妈,虽说普通话讲不好,但态度却是很诚恳。可再真诚的心也耐不住李文龙的一再折磨:他可是张口闭口都是瞧不起的语气,动不动就丢出一句“这是我家,你没资格”的伤感情的话。久而久之,护工大妈心也凉了,便只顾着带孩子似地教奶奶重新学会生存技能了,至于爷爷,她可是看都不愿意多看,甚至自己不想吃饭时,也不会去做这个家的饭。反正刘炎炎吃的都是各种粉末末冲成的糊糊,不需人操心。

于是,李文龙便拿着饭卡又去学校食堂吃饭了。曾经的老教师问他怎么许久没看见老伴,他便说老伴身子太虚。没人问他怎么老伴都隐匿了,他怎么还满操场地炫耀自己的中场投篮、拿万能饭卡请学生去食堂吃饭。人们更不知道,其实他还会花很多时间上网看文章、如今没人占着电视看女排了,他便又抢回电视研究起投篮。

但终究一个人做事,也没人陪着吵架,李文龙还是寂寞了。在独处时,他发现自己对大孙女很是想念。这丫头从小到大给他带来的麻烦可真是脚豆、手豆加起来都数不清,但那些惹人厌的举动过了数年半载再回想起来,还真的挺逗乐。想起一些恶作剧,他甚至还要笑上很久。李文龙也纳闷,那些明显是善意的、单纯逗大家伙乐的恶作剧,怎么让自己生了那么大的脾气。有次,他眼镜从床缝漏下去,他便费了许多力气去搬床,结果意外看到墙角被画了个绿色小乌龟,旁边蜘蛛爬般写了几个丑字:爷爷是个王八蛋。

李文龙眼镜也忘了取,一屁股坐床上哈哈大笑。他甚至觉得这是孙女的认可。孙女跟他亲,不怕得罪他。那一瞬间他突然伤感了。曾经的生活多好啊。他,喋喋不休的老伴,活蹦乱跳的李烨茴。可如今这家里真正有点朝气的,就只剩下他了。连他,其实体力也不如了从前,投篮投不进,和年轻人比试也看得出别人在让着他。有时候上网看看新闻,一个网页关了,就不知去哪里找回来,只得憋着让人心痒的求知欲,憋得恼火了,就又要发脾气。生老病死的,是人之常情,他向来能接受,而且不带怕的,但现在他老了,心里却长出了点很鲜嫩的组织,那组织对各类情感都很敏感,使得他温柔、善感,虽不至于为曾经的粗暴羞愧,但看到老伴像木头般忍受时间,他也偶尔会掉男儿泪。

李文龙想让李烨茴再搬回来住,便整天整天地呼唤孙女回家吃饭,“快回来啊,我带你去食堂吃饭,吃什么都行。好多菜,好多肉,还有粥啊、饼啊……”

李烨茴当然乐意。就算没人给她饭,她也会天天去看奶奶。甚至有两次,她直接跳过午饭,跑回家看了老人。虽然一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但老人的体温久久在掌心存着,她就幸福。而那护工,最初对她可是冷淡态度,天知道从李书那里听到什么闲话,可久而久之的,也被李烨茴的一腔赤诚给打动了。儿子没回来几次,孙女倒是赶都赶不走,明眼人都知道哪颗心更真、更滚烫。

终于,李文龙提出让李烨茴搬回去住,“别管什么王路路,什么李书的。他们管不着,这是我家,我同意你住。你住过来,我天天带你吃食堂,他们还有新疆菜……”

李烨茴问母亲意见,王小红让她自己拿主意。可她自己拿了,“我不去。我又不是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王小红又劝她去,“你爷爷毕竟还是爱你的。”

李烨茴不服。她申诉,“爱我?爱我还把我赶出去?”

“不是爷爷赶你出去,是王路路和李书那俩王八蛋赶你出去。”

“爷爷不同意,他们也没辙。”

王小红正蘸着淀粉抓鸡肉,说话也喘着,“我跟你讲,那俩人贼精。他们先让你走,然后跟爷爷说是你自己想走的。”

李烨茴见识过母亲编故事的本事,也母亲总会把编来圆谎的故事当真。她不知这话该不该信,正犹豫着,王小红把一盆子鸡肉抛进炸着葱蒜的油里,刹那间,厨房里过了年,炮声四起。母亲大叫,“你爷爷啊,是个很正直的人。你看李书不给你办户口,他就不待见李书。不像你奶奶,天天给李书钱用!”

王小红简直被腾起的白烟彻底淹没了。

李烨茴不明白母亲为何好坏不分。她也大叫,“爷爷就是暴力狂!我看到他把奶奶捶倒好几次!”

王小红丝毫不吃惊,手头的动作依旧麻利,“夫妻打架,正常。”

“不是打架,是爷爷打奶奶,是单方面进攻,是欺负。特别猛的拳头,直接砸奶奶脸上了。”

“夫妻俩的事,你别管。”,王小红抡起胳膊、把肉一把把铲起、洒下,“打也是因为你奶奶蠢。他俩攒一辈子的钱,奶奶一下全给了骗子,说她她还狡辩,可不是蠢。”

李烨茴感到不可理喻,“奶奶做错事,可以好好跟她说的呀……”

铁铲子在锅边狠命敲了两下,粘着的肉块这才脱落,王小红一手端起半满的锅,一手用铲子把花花绿绿的一切刮进盘子,“你还小,你不懂。他们是夫妻,不需要客气。你奶奶也不好惹,你爷爷要是讲她,她也要骂回去。说难听了,你奶奶就是自作自受,你就别担心她了,好好想想你未来怎么办吧。”

王小红的气又上来了。那盘子被摔在桌上,肉都滑出来几块,“你奶奶现在这样,我也不方便说什么。但是李烨茴,我要明明白白告诉你,”,她站在女儿面前,严厉的目光像要灼穿李烨茴的头盖骨,“她这次干这蠢事啊,真是把你害了!你户口那事,其实也是她动的手脚。是她带着你爹和你后妈去街道办事处开的未婚证明。我以前不说,怕你难过。你现在这么执迷不悟,我只能告诉你。你奶奶她害你两次,就是因为她糊里糊涂,好坏不分,受人指使,跟个搅屎棍一样就想要一团和气。这种人,是看着善良,招人可怜,但是这种善良,我告诉你,李烨茴,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残忍。”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