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奇怪。李烨茴出门赊账吃饭时,老板们总会问她要去哪里上学。她问母亲什么是上学,母亲说上学就是学知识。那什么是知识?知识就是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东西。什么是好日子?你现在的日子就挺好的。那是不是我就不用上学了?不上学的话,你很快就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了。很快是多快,为什么呢?哪那么多为什么,吃你的饭。
李烨茴隐约觉得,上学不是什么好事情。老板们七一嘴八一舌地告诉她,什么是学校生活:同龄的孩子,对你指手画脚的老师,还有不知道闻起来香不香、摸起来软不软的“知识”。
人们告诉她,“你以后可能就不用一个人在房间等着了。也没什么机会再到我店里吃饭了。”于是只要李烨茴临幸了哪家餐厅,那家餐厅的人就喂猪样地喂她。有时吃不了,李烨茴就偷偷塞在衣兜:鸡腿、馒头……直到王小红洗衣服时发现那些难除的油渍,继而狠狠教训她一顿后,李烨茴才决定鼓足勇气,说一句,“叔叔阿姨,我吃不了。”
但她失败了。她死活张不了嘴阻止别人的好意,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帮她打包。母亲让她言行举止都要注意些,不要给自己丢人。李烨茴没有办法,只得拼死拼活地把所有食物通通吃掉。
自从知道上学这件事,她隐约觉得现在自由自在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便加倍地上蹿下跳,像个小流浪汉样在街上乱跑。她甚至认识了新朋友。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
她和女孩的相识颇具传奇意味。那天,她正对着满满一盆饭发愁,一对母女搀扶着走进餐厅。他们脸上脏,但穿得干净。见到她们,刚刚还冲着李烨茴嬉皮笑脸的餐厅老板一下变成大老虎,“哎,你们不能进来!”
那母亲也拍桌子瞪眼,“凭什么不能进?我们也是带钱的!我们要吃饭。”
老板声音缓和些,“不是瞧不起你们。你们之前来我这我也是好好给你们服务。可是你们味道太大了,影响客人。我不能为赚你那俩包子钱把别的客人都吓走吧。你也体谅一下,别来了,快走吧。”
李烨茴带着点好奇吸口气,有点想吐。
那母亲坐着不动,瞪着眼喘粗气,最后还是起身走了。离开前,把所有食客都狠狠扫了个遍。
李烨茴躲避母亲的目光,却对上女孩的眼睛。那眼睛像个黑洞,全是渴望。似乎单凭这眼神,女孩就能吃到李烨茴碗里的面。
母女走了,戏看完了。李叶茴又埋头吃饭,猛地,脸颊一阴,她侧身一看,是女孩方才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李烨茴手足无措。她环顾四周,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把碗里最后一个鸡腿递给了女孩。那女孩直接张嘴去咬,叼着赃物走开了。临别前,她用漂亮的眼睛表达了谢意。
再次相见,是在离户部巷不远的一条步行街上。那是母亲口中的叫花街--“你要是去小学不好好读书,就去那个街上唱歌吧。反正十八岁后我就不管你了。”
母亲拉着她去那热闹并陌生的街道探望。其实白日,她独自溜达过这个街道,只是没想到本来扬着灰尘的街道,到了晚上竟然张灯结彩起来。一个个演唱家、书法家、残疾人艺术家各自安分地守着自己那块小地,比着惨、比着歌喉、比着舞姿,公平竞争着行人的目光。李烨茴就在这条街上遇到那对母女:母亲跪在地上唱着,双腿被盖着棉布。女孩负责磕头。她磕得十分用力,观众挺爱看,但都不敢笑。女孩相当为自己的铁头功骄傲。因为她知道,碗里的钱都是冲着她脑门上的血瘀来的。她不仅是母亲的助手,也成为母亲这仅够糊口的小生意不可或缺的合伙人。
王小红从钱包里倒出所有硬币。她和李烨茴数着,一共两元三角。一边数着,王小红一边说,“你妈我见到这种人都会给钱,毕竟是靠本事唱歌赚钱的,不是要饭的。我也是为你积德啊……诺,给她们吧。”
李烨茴抓着钱,一步一坑地向那碗大步冲去。她满面朝气,心里叫着,快抬头看看我呀,嘿,你还吃了我的鸡腿。
可那女孩机器人似地磕头,眼睛半眯着,似乎这工作太乏味,她睡着也能干。
李烨茴一把将硬币摔入碗里,“哗啦啦啦啦……”,响得那女孩一个机灵醒来,瞪大眼去打量面前这不是很有礼貌的客人。孩子们的目光对上了。是你?对,是我。她们相视而笑。
离开叫花街,李烨茴可话头全打开了。她觉得和女孩的邂逅是挺值得炫耀的事,便没事就提一嘴,但也隐约明白母亲知道她们的友谊后是会勃然大怒的,便也一句话都没说透。
“那个女孩中午来吃饭了。和她妈妈。”
“哦,吃的什么?”
“老板把她们轰出去了?说她们臭。”,李烨茴有点期待母亲去劝劝那老板,不要做那么伤人心的事情。
可是母亲却说,“嗯,是啊,你也不要太靠近他们。不是为别的,就是他们没地方洗澡,身上可能有传染病。”
“她们去哪里吃饭?”
“她们有自己吃饭的地方。你管好自己就好了。”
“她们去哪里洗澡?”
“她们不洗澡。要洗也是在外面。江里吧?反正脏兮兮的,洗不干净的。”
李烨茴想起江边游泳的街坊邻居们,原来他们都是不能洗澡的人。
自那后, 她每天都去江边守着,吃饭时也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她想着那女孩的眼睛,黑洞一般的,充满渴望的,真有意思。她太需要友谊了。李烨茴六年的人生,还从没这样想和一个人好好认识一下。那女孩看着和她年龄相仿,但李烨茴知道,人家这辈子肯定见识过的真正的大风大浪,过的日子一定比她天天在街上胡吃海塞混日子要有趣得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等到那对母女。妈妈说得对,她们果真是来江边洗澡的。乞丐妈妈把小女孩脱个精光,扶着她在江里飘来飘去。母女俩叫着笑着,好快乐呀,李烨茴失了魂似地,直接被那快乐的氛围给吸过去,大喊大叫,“喂,喂,是我呀。”
那女孩手舞足蹈,浑然不知自己扬了母亲一脸水,“喂,喂!”
她妈妈带着女孩游到李烨茴旁边,“你们认识呀?”
李烨茴没了王小红在身旁,一下子成了小大人,“认识呀。上次你们去餐厅,我也在呢。我给了她一个鸡腿。”
江中的女孩紧紧捂着嘴,眼睛跟个小皮球似地滴溜溜转,“妈妈,嘿嘿……”
孩子母亲尖叫着把她举高了,“哎,你这孩子,还管别人讨吃的,小馋猫。”,孩子又不知被哪里来的快乐给冲昏了,傻里傻气地尖叫。
李烨茴热情极了,“你们可以去我家洗澡。我家没人。我家还有沐浴露,可以洗干净。”
那母亲本来说什么也不同意,没想到两个孩子笑着闹着手都拉到一起,十指相扣,怎么也不放。她不敢扯开孩子,怕是自己用错力伤到其中一个。俩孩子跟春天的小麻雀似地叽叽喳喳个不停,吵得那母亲晕头转向,便不知怎地,就说了句“好”。她一向在女儿面前言出必行,既然说了“好”,那就是一定要去做的了。
“你家大人呢?”,女孩妈妈问李烨茴。
“我家没大人。我一个人在家。”
“那你要关好门窗呀。而且不能随便让陌生人去你家呀,很危险的。”,一路上女人都在嘱咐,“你家大人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家呢,多危险啊。你以后不要再邀请陌生人去你家了,一定答应阿姨啊!”
“好,好。”
到家了,女人把女儿脚底板的掸得干干净净的,自己在门外等着,无论俩孩子怎么催她进来,她都只是笑。
一串小泥脚印还是在光洁的瓷砖上印下了,李烨茴可啥都顾不上,拉着女孩去厕所,“你叫什么?”
“小葵!你呢?”
“小茴!”
李烨茴把自己洗澡的小塑料盆里放了热水,让小葵试水温。她又去自己房间抱来自己最宝贝的几样东西,一些幼儿画册,一些按下去会弹起来好高的娃娃,还有一些按下图片会说“苹果,香蕉”的塑料板。
“你看,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哦。”,她搬来小板凳对着水里的小葵说。
李烨茴不认字。她凭着记忆愣是把母亲给她讲的故事添油加醋地重复了一边。小葵每颗牙都有洞,一些全都黑了,但她毫不在乎地露出这一嘴黑瓜子哈哈大笑。她不知道什么是长颈鹿,什么是大野猪,只是看着李烨茴的眉飞色舞,心脏砰砰直跳,心窝可比这水温还要暖和。
洗完澡,李烨茴去给小葵找衣服。那都是李烨茴的邻居送给她的。王小红收到邻居送的衣服时,向李烨茴解释,“衣服这种东西,就是越穿越有人情味。刚出产的衣服都是工厂里的味道。小孩子皮肤敏感,穿新衣服皮肤会烂掉。这几件衣服是隔壁姐姐穿过的,都穿得香香的才送过来。穿不下的衣服就应该给别人穿。”
如今,李烨茴也要把穿不下的衣服给别人了。
两个人穿着香喷喷的衣服,几乎像是姐妹了。小葵母亲在门口一直坐立不安的,可当她看到女儿像真正的向日葵那样干净、清爽地出现在面前,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只是不住地摸脸、擦眼睛。她弯下腰想去抱女儿,又不想把这天使弄臭了,只舍得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痴笑。 末了,她从身上几个小口袋里凑出十块钱,“小葵,你快去餐厅买点饭吃吧。也给小姐姐买一份。”
“妈妈不去?”
“妈妈不去。”
“妈妈为什么不去?”
“妈妈不饿。”
两个小姐妹在街上走着。她们时不时回头望望和她们保持距离的女人。她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去了那家彼此第一次相遇的餐厅。李烨茴说,“我们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认识。我吃饭不要钱的。你买一份就好。记得给你妈打包一份。”她独自走进去,大摇大摆、底气十足地点了自己的老三样,“老板,牛肉粉,蛋花汤,茶叶蛋!”
她喜洋洋地坐着,看着玻璃门外的小葵。她有些着急了,因为小葵怯生生地抬起门帘,又放下。眼睛不住地向着妈妈的方向望着。
她用目光大吼,进来呀,不要怕,进来呀。你很香了,快进来呀。
小葵转身走下台阶,消失在李烨茴视线。却又在她即将按耐不住冲出去看个究竟时,一步一回头地重新回到视野。
“你看什么呢?”,老板把老三样端给李烨茴。他顺着她的目光瞅去,发现了小葵。看着她干净得像谁家的大小姐,老板竟没认出那就是几天前被她赶出去的灰姑娘。老板三步并作两步把门拉开,“小姑娘,你来吃饭的?快进来,外面好冷的。”
小葵被拉了进来,像只受惊的兔子,方才的满脸机灵劲全没了。她虚弱极了,好像活过这个冬天已然耗尽了她的全部勇气。·她看向李烨茴,想扑过来,把脸埋在新朋友怀里,不顾一切地笑也好、哭也好,干什么都不怕。但李烨茴忍住不看她,但是心早就飞到新朋友身边去了。
“来点什么,丫头?”,老板伏着身子问小葵。
“我,我要两份。打包的。”
“两份什么?饭还是面?”
“饭。”
“什么饭?”,老板满脸慈爱得像太阳。
“什么饭都行。我有这个。”,她把皱巴巴、浸了汗水的十块钱摆出来。
“那你只能买西红柿鸡蛋饭了,好吗?”
“嗯……”,小葵垂着脑袋,假装正专心拔下指甲上的倒刺。
老板唱着歌走了,小葵放松了不少,孩子气又回来了。饭来了,她抱着盒子蹦蹦跳跳地跑了,又是一只快乐的小白兔了。出门前,她姊妹情深地望了李烨茴一眼。不一会,银铃般的欢呼从门外传来,“妈妈,我买到饭了!”
李烨茴边吃边笑了。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真做了点挺让人刮目相看的事儿。她开心得直抖,直到王小红回家午休,她身上还留着快乐的痕迹。
李烨茴把犯罪现场收得挺妥当,像是泥脚印啊、脏澡盆啊、甚至是小葵那发慌的发丝啊……她都弯着腰打理了,可 王小红一进家,还是浑身不舒服。这房子,味道不对,“李烨茴,你是不是带人回家了?”
这一下子,李烨茴成了闷葫芦,血都停了,大脑一片白,头皮麻麻的,好像被千万只蚂蚁在啃。
你不能说谎,不然我打断你的腿--母亲曾经的警告像根箭,从记忆深处射出来,把她钉牢了。
“这房子今天怎么这么臭。一股臭脚味。”,王小红闻闻自家孩子的脚,“也不是你。你玩什么了?你玩水了?澡盆怎么是湿的?画册怎么在沙发上?都跟你说了,看完要放回原位。”
李烨茴脑子里是乱七八糟的回答,比如房子臭是因为自己拉裤子了,澡盆湿是因为洗屁股了,画册……家里没纸了!当然,她什么都不会说。
王小红四处走,“为什么衣柜开着?”,她眉头锁死,把衣服从左到右彻底地扒拉个遍,首饰盒里的每一颗石头也被仔细地审视一番,“上次邻居姐姐送你那套牛仔服呢?”
李烨茴不知所措。带陌生人归家,私自送礼……简直是落首的罪啊。
“你以为你是这个家的主人?你什么都不是!这是我的房子,你没资格带人来!” -- 母亲一定会说得比这个更伤人,还要加上那句口头禅,“我真的要跟你断绝母女关系了!”
李烨茴简直不敢想自己将迎来怎样的酷刑。时间分分秒秒流逝,真是难熬。
母亲从卧室门板后蹭出阴郁的半张脸。她皱眉,眼睛里全是狐疑,“进来睡觉吧。”
她们躺在床上。李烨茴全体感官都在运转,母亲的呼吸,母亲的余光,母亲的香气,母亲的温度……她不敢睡,也睡不着。王小红也来回翻饼,像是被子里爬了虫。李烨茴都半只脚进入梦乡了,王小红突然又大叫,“你带没带人来家?”
李烨茴摇头。
王小红叹口气,决定放松点。她搂过孩子,“真奇怪,浑身难受。你知道吗,今天王八蛋给我来电话了。他让你去北京。说要补偿我们,”,王小红声音拖得像个老人,“他还说要给你最好的教育,要补偿我们。宝宝,你想去吗。”
李烨茴听着母亲诚心诚意地问,不知该不该诚心诚意地答。她想起奶奶,对北京有了点概念。“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宝宝想和妈妈在一起。你要是去北京,我肯定跟你去。你去天涯海角我都去。我就是怕……我在北京没朋友、没家人,要是真遇到事,或者那王八蛋又骗我们,我都不知道该找谁。我倒没什么,吃亏就吃亏,我怕把你耽误了。”
李烨茴沉默着。她用脸贴着母亲的胸膛,“咚,咚,咚……”,缓慢而坚定。
“可是宝,我也怕,要是我们不去,也把你耽误了。他们都说北京好,我倒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北京至少有爷爷奶奶……至少爷爷能弥补你没有父亲的缺憾。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没给你个完整的家。”
李烨茴受不了母亲的温柔,泪珠一颗颗滚出来,“妈妈,有你就够了。”
她们就这样一边踌躇着,一边聊着对彼此的爱。被这种爱环绕着,她们都很是享受,好像去北京这事,已不是重点。
母女温情保温到傍晚。王小红突发奇想,要拉着女儿去吃宵夜,又心血来潮地想讲讲自己的一生。她们手拉手走着,步速比晚风还慢。李烨茴又困了,母亲的一生她都背下来了,几次上下睫毛拥抱到一起,都被王小红夸张的演讲给撑开了。街景变动,李叶茴突然察觉不妙--他们正走在叫花街上。不出意外,小葵母女的歌声很快就会传入耳畔。
难道上天都不肯让温柔的母亲再多停留一会吗?
她牵马似地试图将母亲牵离开主街道,可这小动作反而引起母亲注意。王小红随着女儿走,可同时也往街对面射了警惕的目光。紧接着,她看到那个玩命磕头的小姑娘。那女孩穿了新衣,多眼熟!几乎不用回忆,王小红对自己的财产记得分毫不差。她三两步跳过去,拽得李烨茴塑料袋似地在身后无助地漂。她扫视那衣服,极快地定位着几个她这辈子都不会搞错的细节--绿扣子,拆开一半的口袋,脖颈露出来的商标上绣着邻居女儿的名字……
王小红一想起家里来了不速之客,汗毛竖起,想起李烨茴的反常,更加后怕,不敢想这帮叫花子是如何骗取了李烨茴的信任。她当然不在乎件衣服,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宝贝被坏人给盯上了,就下了狠心去把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都给打跑,也要给这年幼无知的女儿好好上一节社会课!
她三两步走到卖唱母女面前,大吼,“抓小偷了!”
还没等小葵母亲反应过来,王小红先发制人,“你为什么穿着我家孩子的衣服?你脱下来!你是怎么进我家的?”,说着她就扒小葵的衣服。
小葵母亲正挂在一个高音上,一下没转过来,正想破口大骂突然咳嗽起来。她给自己顺气,气恼自己丢了气势,因而当她气一顺,便争分夺秒地追赶王小红的气势,整个身子扑在女儿身上,再回首向王小红甩一簇很是暴力的目光,“不准你诬陷我女儿!”
“你女儿是小偷!偷我们家衣服!”,王小红开始向四面八方汇过来看戏的人们介绍,这衣服领子上是谁的名字,这袖口沾的那块黑来自于她的哪盘拿手好菜……
小葵母亲简直百口莫辩。她脑子不够灵,嘴巴也不快,怒气烧到脑瓜顶了,真正有力的反驳也想不出几句。她看王小红那张牙舞爪、底气十足的样子,看着就天天鸡鸭鱼肉地吃,而自己馒头里能夹个蛋都还要分两顿吃,论体力,吃馒头的肯定打不过吃肉的。小葵妈妈好难受、好委屈、好不甘,又觉得自己好无能。女儿洁白的目光让她的心脏下了场雪,她平复了些。她听到她女儿心中的恳请,“别说。”
小葵妈妈便不忙着解释,冷看王小红的暴跳如雷,“我问你,为什么我家的衣服在你女儿身上!说不出来吧?我帮你说!因为你私闯民宅,因为你是个小偷!你有什么资格教育小孩?我之前还跟自己孩子夸你自力更生有出息,我真是瞎了!”。
王小红的叫声把整条街的生意都给抢了。小葵家摊前从未出现过如此多人。
李烨茴把自己缩在角落,许多观众完全没猜到,她就是争吵核心中的“另一个孩子”。她看着新朋友像只玩偶,被两位母亲扯来拉去,很是难过。拉扯中擒住小葵脖颈不放、拽得小葵双脚离地的,正是李烨茴送出去的那件衣服,真令人愧疚。李烨茴在心中做着无用的倒数,假设时间归零,她就有了足够的勇气救下朋友、说出真相。可是别说倒数十秒了,倒数个十年她都攒不够胆量去做个问心无愧的人。李烨茴羡慕身边那盏路灯,一辈子轻轻松松就能挺胸抬头,一辈子也不会做一件错事。
小葵母亲还是对真相闭口不谈。她抱着孩子,孩子黑漆漆的眼里盛了好多好多的情感。她明白,接下来,自己的所有言行都将被这双眼睛记录、存档,随着时光荏苒生根发芽、和她的女儿一同茁壮成长。她多想直截了当地用真相堵住王小红的嘴,“是你女儿,那个没有任何安全意识的孩子邀请我们进家,是你女儿努力讨好我的孩子……对,就是你生的胆小鬼!”。可她不能那么做。她教育过女儿,做人得学会为朋友兜事儿。
李烨茴想替小葵母女挡一些王小红劈头盖脸的指责。当然,只是想想就耗尽她的勇气。
“你这个小偷,我要报警!”,王小红摸出手机,又要报警。
小葵和小葵妈齐齐望向李烨茴,目光里全是怜悯。她们都明白究竟是什么在阻止这女孩说出真相。
小葵母亲狠下心,“你可以叫警察之前,为什么不问问你家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如果你怀疑我们骗了她,那你就得问问她,我们有没有欺骗她。”
“你别打马虎眼。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王小红又划开手机盖,又输了一遍一一零。
小葵妈妈突然笑了,“如果你孩子都不跟你说真话,你还真是可怜。”
王小红竟然没有反驳,真的望向了李烨茴,“李烨茴,她们怎么骗你的。”。观众们也都整齐划一地望向这“沉默的主角”。
李烨茴只知道吞口水,好像要用口水把自己淹没。
王小红转过脸,因为逆光,谁都看不清她的表情,“李烨茴,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和他们怎么认识的?”
“江……江边认识的。”
“你去江边干嘛?”
“去看看……”
“你是不是游泳了?你怎么能独自去游泳?我怎么跟你说的……”
“我没有游泳。”
“……你要是淹死了,下辈子别投胎到我肚子里。操心。你游泳时认识他们的?”
“我没游泳……我……”
“你先打的招呼?”
“对。”
李烨茴在心里求母亲可怜可怜她,再如此问下去,她那跳动的太阳穴可能真的要炸了。
王小红问,“然后她们让你带他们回家,对吗?”
李烨茴想,有什么说法,能支支吾吾地就把这关给过了?可这世界上糊弄她妈妈的大智慧还没发明呢。即便有,她五岁的小脑瓜也是决然无法理解的。李叶茴小心地看了眼小葵母女,就那一瞬。然后她收回目光,绝望地摇头,像没电的机器人,“没有。”
王小红蹲下来平视着李叶茴,可那眼睛多像一只鹰,“你不用怕她们。你说实话,她们是不是让你带着回家?”
李烨茴揪着裤线的拳头颤抖,鼻涕和眼泪混着流入口中。口含咸水地,她点点头。
王小红起身,志得意满地走回自己的角斗场。虽然李烨茴什么有价值的屁都没放,但王小红脑海竟奇迹般地勾画出女儿经历的一切:小妹妹,我是你妈朋友,她让我帮她回家拿个东西……你妈钥匙丢了,她让我帮忙配一下,你和小妹妹在家玩一下,好吗?不管怎样,她就以此为事实痛痛快快地和对方干了一架。
作为职场女强人,她脑子转得很快,此时一半和小葵妈斗智斗勇,另一半来拉拢观众 ,“我知道我说话狠,可你问问别人,要是看自己孩子主动放陌生人进家,你说你担心不担心。”
身边人点头点得像像鸡群啄米。
“你说我害不害怕?”
几个妇女配合着抱紧自己。
最后,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教育起小葵妈,“你没去人家家,怎么穿着人家家的衣服叻?为啥在孩子面前不承认呢?要给孩子做榜样咯。”,“就算这么小一孩子邀请你去她家,你就真的去哦,不怕的哦,不怕家里藏着人贩子哦?”
小葵妈差点自己都信了另一个版本。她甚至有些感动。这些人她白天在街上游荡时常常看到,在街上走来走去,可从没理睬过她,更别提关心她小孩的教育。可她当然有脑子,看得出谁精明、谁愚蠢。然而,她也累了。等王小红掐着腰喘气休息时,小葵妈说,“这衣服我还给你。我们不需要这种衣服。你回家看看丢没丢其他东西,丢了,再过来找我。我就在这街上,要是不见了,你就去江边上找我,我住在桥洞。要不你就报警报监控录像……”
王小红以为对方投降了,自己也软了,“那……孩子的衣服你拿走吧,你也不容易。”
“我们不要你的衣服!”,小葵妈突然地又叫起来,“不要!”
“你爱要不要!你……”,王小红一个条件反射又要争起来,却忽地没了灵感,只剩下大张的嘴,和半段句子飘在空中。
小葵妈瞟一眼李烨茴,眼神复杂,“你小孩挺可怜的。”
王小红不乐意了,“你说我孩子可怜?我能给自己孩子一份体面的生活,一个有暖气和空调的房子。我能让她读书。她想在这活就在这活,想去北京我分分钟让她去北京吃香喝辣、有的是人想伺候她。你呢,你只会让自己的小孩磕头,磕头磕头磕头,一辈子抬不起头!”
小葵妈什么都没说,走了、这一仗,王小红又赢了。
那之后,每逢王小红拧着眉头想问点什么事,李叶茴都心惊胆战,但每次,王小红都没问那件事。李烨茴撒了谎,她很慌。但很快她便没心思挂念这事了,因为,在她生命里,更重大的改变就要发生了。
母亲说这个世界上骗子太多,她又太让人不省心,所以,她们要去北京了。长久地,永远地,不回头地去北京了。北京有爷爷奶奶,有传说中厉害的学校,还有更靠前的起跑线。“至少爷爷奶奶可以帮我照顾你。其实,我一个人也能带孩子,只是你太不听话。只要你稍微有点常识,咱也不至于要背井离乡。你真的拖得你妈很辛苦。”王小红此言不假,但是她不知道,她现在所面临的辞职、离家、别友的“辛苦”,和她到北京后要经历的一系列磨难相比,实在是不足挂齿。
去北京的计划执行得极快,像在逃难。李烨茴被母亲拉着辗转在各大办事处,在数不胜数的协议上盖自己的大拇指印,一个月后,行李也打包利索。家中大大小小的电器和家具上盖着报纸防灰,好像房子里的时光也会被冻结。再过一周,李烨茴就要出发了。母亲说王八蛋已经给她打点好一切,大到学校手续、医疗保险、小到书包笔盒、小枕头也摆在奶奶的大枕头旁了……
临走前一天,李烨茴最后一次独自在街头溜达。她直直地冲到江边,一个桥洞一个桥洞地搜查着。如果她们不在,那就晚上偷偷溜到叫花街……她在烈日下小跑,屏住呼吸地在闭塞、臭味熏天的桥洞里穿梭,垫着脚尖绕过身着破衣烂衫、眼神混沌的流浪汉。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背面,另一群动物的栖息地,有着独有的、丑陋的生态圈,这里的居民们过着简化版的人生,吃饭只填饱肚子,教育只传承人性。
李烨茴一脚踏入野生部落,生怕触及到另一物种的警戒线。她走得歪歪斜斜,前进的道路不是被躺得七扭八歪、不知死活的身体切断,就是被细菌海洋般的不明污水冲刷。她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地克服所有障碍,终于看到她要找的人。
小葵母女正在水里嬉戏,和她第一次与她们相遇时一样。李烨茴躲到树后,蹲着观察。她三番五次自我打气 -- 冲过去,放下东西,跑 -- 可是她当然做不到。她几次像刺客样飞身而出,又被羞耻心拽回去,往返次数多了,也被对方注意到了。于是李烨茴不得已灰溜溜地现身,四肢僵硬地走向她们。
李烨茴傻气地站着咽口水,她没脸说道歉,只希望对方从她憋红的脸颊、和豆大的汗珠看出她的歉意。小葵妈看出来了,可她还是带着玩笑语气的、又有点愤愤不平地问李烨茴来做什么,是不是家里丢了东西找他们去警察局自首。这话羞得李烨茴更加不知所措。可她来之前就做好被羞辱一番的准备,便在烈日下直直站着,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随热浪颤抖。小葵妈不打算折磨她了,她好声好气地问她有什么事。李烨茴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她把手里撺成一团的、湿漉漉的纸往地上一扔,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葵妈没有捡起那张纸。她知道那是一张人民币。这种道歉的方式她当然不能接受,清清白白时被人泼了脏水,这下拿着别人的钱,就更说不清。李烨茴转眼跑不见了。小葵母女顺着记忆去了她家,可家里没人,就决定隔日清晨再拜访,把钱还给王小红。
当晚,小葵妈总也睡不安稳,她没有闹钟,生怕自己错过王小红上班的钟点。她的梦里有人揪着她脖子掏钱、翻她女儿的口袋骂骂咧咧。于是,天蒙蒙亮,她就出发了,手里拿着捡来的房地产宣传册,册里夹着被捋得平平整整的人民币。
她在李烨茴家门口打着瞌睡等了好几个小时,还是没人。卖早点的都收摊了。她让小葵趁人不注意去窗边扒着瞅瞅,小葵却还没有窗栏高。小葵妈本想亲自上任,但她现在怕被抓把柄怕得要死,只得蔫蔫地退回来干等。她一直等到下午、等到晚上、等到自己要出工了,这房里依旧没有动静。
小葵妈自那之后很多日子都睡不安稳,被人揪着脖子骂小偷、被人拿钱打脸、被人烧死在桥洞里……此类梦境轮番上演。她每次失眠,都会去那李烨茴家门口等等看,希望能把这烫手的钱还回去。一个月的无功而返后,她不得不相信,这家人离开了,又过了半年,那些残忍的梦逐个离开。她在另一个寒冬来临前用这钱给小葵置办一套棉衣,黑的、人造革的、顶不起眼的、符合身份的,算是壮起胆来接受了李烨茴的歉意。
李烨茴递钱给小葵妈的那晚,就和王小红坐着夜间火车去了北京。她们买的硬座,却分到了卧铺。八个味道迥异、谁也看不上谁的人坐在同一张床上。刚开始你蹭蹭我、我不耐烦你,嘴上还骂骂咧咧的、满怀怨气的,后来竟发展了同志情谊,轮番在床上睡着,替彼此看站。他们都把自己的睡姿缩得小小的、像羊水里游泳的婴儿似的,腾出地方让李烨茴睡得自在些。他们有着同一个目的地,那就是北京。
火车穿洞、过桥、在森林里摇摇晃晃、最终一头扎入陌生城市、再离开、再扎入……像是一部电影的循环播放。
终于,她们到了北京南站。母女俩人互帮互助,把几蛇皮袋行李安安全全地扛出站口。当然,中途没少有不快。先是帮忙运送行李的“小红帽”左右不离身、絮絮叨叨地想赚她们点钱,可这对母女绝不是年轻力壮的懒人。她们默契地一言不发,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向整个世界证明不用任何帮助她们也能顺利地扛起沉重的生活,可小红帽硬是下定决心要粘着她们。最后还是王小红甩了几句让人很不痛快的话,他才骂骂咧咧地走开。
后来李烨茴又莽莽撞撞地滑了个大马趴。下巴肿了,膝盖上还多了道口子,手里的酱板鸭也顺着楼梯滚下去了,被路人踢来踢去。王小红心疼地骂了闺女几句,把她往背上一甩,七手八脚地聚拢了四散的行李,细弱的四肢把杂七杂八的行李全部挂在身上,像一辆超载的货车,继续杀出回家路。
李烨茴趴在母亲背上,终于从杀人现场般喧闹、令人心神不宁的火车站中缓过气来。她四处望着,像巡逻国土的王。这就是北京,她未来的疆域,这些行色匆匆的人就是北京人,她未来的臣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