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友平常不怎么跟人来往。
他媳妇儿得了好些年肺癌,每到深夜,他家院子里就能传出来她媳妇儿绝望凄惨的痛呼声。
这年头得癌症就是绝症,农村人得了,没有奇迹就是等死。
而且这年代的人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在他们认知里,只要是绝症,大部分都会传染,特别是肺病。
肺癌这玩意儿不传染,传染的是肺结核。
许知友也不愿意惹麻烦,平日里独来独往,也就和姜德利关系好。
别说姜德利这人医术不怎么样,也就得亏了姜德利,让许知友的媳妇儿多活了好些年。
孙传武记忆中,自己小学的时候许知友老婆就得病了。
这都多少年了,他媳妇儿还是没死。
“叔,你这是有事儿啊?”
许知友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你婶子走了,传武啊,求求你帮衬帮衬吧。”
孙传武深吸了口气,小时候他没少往许知友家跑,和许知友媳妇儿也挺熟。
许知友媳妇儿得了病以后,孙传武就再也没去过。
人啊,对于疾病都有种天生的恐惧感,特别是这种绝症。
许知友能用求这个字眼儿也不算是出乎预料。
在别人的眼里,他媳妇儿就是个病原体。
“叔,没啥麻烦的,我这就收拾收拾过去。”
许知友伸出手想要抓孙传武的手,伸到一半儿,又缩了回去。
他脸上带着几分局促,雨水顺着雨衣往下淌,脸上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嗯呢。”
挤出两个字,许知友转身就走。
走出去两步,许知友又回过了头,声音在雨水中支离破碎。
“传武啊,你得来啊。”
“我肯定去。”
孙传武转身进了屋子,老爷子夹着烟看向孙传武。
“许知友媳妇儿走了?”
孙传武点了点头,情绪有些低落:“走了。”
“哎,她也遭了不少罪了,走了也算是解脱了。”
孙传武没有接话,找出纸钱还有香,用塑料布一包,然后打着伞出了屋子。
到了许知友家里,几个人穿着雨衣帮忙搭着灵棚。
正好两个老太太从屋里往外走,许知友一个劲儿的在后面道谢。
“大娘,麻烦你们了。”
老常太太摆了摆手:“有啥麻烦的,我俩都这岁数了,不怕死。”
“再说了,你媳妇儿那病要是传染,你早就不行了,一个个的胆子都比兔子还小,啥也不是。”
许知友别过头抹了把眼泪,老常太太看着打着雨伞的孙传武,赞许的点了点了头。
“传武啊,好好给你叔办事儿,让你婶子安安心心上路。”
“遭了好几年罪了,也该歇歇了。”
“我知道常奶。”
老常太太摆了摆手,和另一个老太太打着伞出了院子。
等灵棚搭好了以后,许知友一个人抱着媳妇儿出了院子。
得了这么多年病,许知友媳妇儿瘦的只剩下皮包骨。
帮着许知友把他媳妇儿放在停床上,孙传武就开始往供桌上摆着东西。
点上照尸灯,许知友的亲戚也陆陆续续的都来了。
这种癌症死的,也算是横死。
等全都忙活完,已经晚上八点了。
外面的雨慢慢的小了下来,雨滴也变成了粗盐一般的冰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倒寒春来了。
康凯和南志远哥俩听着信儿也跟了过来,一块儿帮着忙活了半天。
在许知友家里烧了一道符,念完了净宅咒,孙传武几个人就回了家。
上了炕,孙传武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他还做不到像是老爷子那样,面对什么事儿都心如止水。
哪怕上一世活了那么多年,也没经历过几次生离死别。
像是知道这种几乎看着自己长大的人离世,看着她变成冰冷的身体,孙传武心里还是感觉到有些难以释怀。
老爷子敞开了孙传武的屋门,然后拽着了灯绳。
孙传武赶忙用手捂住眼。
“我就说得有倒寒春吧,你瞅,外面大雪片子都老大了。”
孙传武适应了光线,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你咋还没睡啊爷?”
老爷子把手里搬着的小桌往炕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
“睡不着,你陪我喝点儿。”
孙传武套上裤子,然后披上了褂子。
老爷子端着咸鸭蛋还有一瓶二锅头进了屋。
孙传武赶忙下地,去把酒盅还有酒壶拿了过来,又往大茶缸倒了半茶缸的热水。
老爷子喝酒愿意烫酒,温过之后的白酒杀气内敛,柔和了不少。
烫上酒,老爷子盘腿上了炕。
孙传武递给老爷子一根烟,然后给老爷子点上。
抽了口烟,老爷子看着还剩大半瓶的二锅头,抿了抿嘴。
“这酒啊,是去年开春的时候,人家找我看事儿时候拎过来的,一瓶两三块。”
这年头的二锅头绝对算的上好酒,一瓶能换小四斤猪肉,一般人舍不得喝。
倒上酒,老爷子端起酒盅,孙传武一只手托着盅底,一只手扶着酒盅,和老爷子轻轻一碰。
爷俩一饮而尽,老爷子咂吧了下嘴,然后用手在嘴上一抹,拿着筷子抠了块儿鸭蛋黄放在嘴里。
“心里不得劲儿?”
孙传武点了点头:“爷,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还是忍不住。”
老爷子咧开嘴笑了笑:“你这就不错了,说难听点儿的,谁的心不是肉长的,看到死人而且是熟人还无动于衷,这人多半是没长心。”
“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生和死。”
“有人活的长,有人活的短,各有辛酸,各有命运。”
“咱们这一行啊,能看尽世间百态,看穿人间疾苦。等你看得多了,见得多了,你就会发现,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
“无论生前过的多好,归宿都是那一个小土坑。”
“后事办的好,办的光彩,也算是能让他这一生混个圆满。”
“咱们啊,就是他们圆满的最后一环。”
孙传武给老爷子倒上了一杯酒,心中的抑郁消散了不少。
“爷,您说的对。”
俩人一碰杯,又是一杯酒下了肚。
“你婶子这些年爷遭了罪了,这么走了也好,最起码不用遭罪了。”
“后事儿好好给人家办,许知友这些年家底子都掏空了,意思意思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