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怒喝终于是让江赦回过神来。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但他也顾不上太多,起身踏着空中碎石砖瓦跃出寺庙。
寺庙被拆,里头的邪僧当然察觉了不对。不过这血肉佛,对筑基期的江赦和池青可能是个硬骨头,对大乘期的谢允却只是地上的蚂蚁。诀都懒得掐,动了动手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里面的邪物杀了个干干净净。
江赦抬头看着半空中的谢允道:“池师姐……池青还在里面!”
谢允却道:“这庙里除了你,根本就没有其他修士。”
江赦心头一跳,有些难以置信。却见谢允挥了挥手,在周围布下了一层结界,令外面的人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然后落到地面,大步走向江赦。
江赦看他拿着笛子,下意识以为自己又要挨抽。不想谢允走到他面前,却只是将他拉到身边,仔细地上下看了一番。
江赦被那老和尚当成拖地布拽了一路,满身血污,狼狈的可以。他有些窘迫,侧头不想让谢允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却听谢允低声道:“受伤了吗?”
语气竟称得上温柔。
江赦耳根脸颊顿时发烫,心神摇曳了一瞬,又很快想起正事,随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没受伤,这些都是别人的血。池师姐是和我一起被抓进去的,我们分开也才没到一刻钟的时间,凭她的修为,就算被抓住,也不应这么快被杀……”
“你说的是苗疆来的那个用毒的丫头?”谢允的态度很冷淡,显然对池青的死活并不在乎。
江赦愣道:“师尊知道?”
“不知道。”谢允道,“这庙里没有修士死亡或争斗的痕迹。”
江赦很快明白了谢允的意思,脸色微变。
池青跑了?
她怎么跑的?这么短的时间,寺庙里危机四伏,四周环境又陌生至极,更不用提还有重重禁制……
除非,池青对这地方极其熟悉,并且早就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前的一切行为举动,都只是在做戏欺骗江赦。然后,在进入寺庙两人分开后,她为了达成某个目的,便先行离开了寺庙。
不过,她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剑宗的援兵会来的这么快……
江赦想到这里,疑惑又生,问道:“师尊是怎么知道镇上出事的?是池师姐的青蛇报的信吗?”
“是山下看守传送阵的弟子报的信。”谢允这会儿的脾气竟然很不错,对江赦的问题一一答了。
“那弟子呢?”
“已经被毒死了。”
江赦立马又想到池青在佛堂内说的那句“是我本家的毒”,想来不止是指池中青和她姓氏相同性名相同,还有这毒她下得很拿手的意思。
看来,池青果然已知道寺庙里的情况,只不过对牵涉到自己还有些愧疚,这才去报了信,令人去请援兵,免得害了自己性命。那被毒死的弟子,十有**中的也是池中青,是池青想要嫁祸给寺庙中的血肉佛才这么做的。
只是她一定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一点不愿害了江赦的善念,才令她的计谋如此迅速地败露。
剩下清理的工作,就是底下的外门弟子的工作了。谢允正想喊江赦离开,却见黑衣青年面色沉重,向前走入寺庙废墟中,左右看看,找到了一个像是藏经阁的地方。在一堆散乱的书籍中翻找起来。
片刻后,他直起身,手中多了一册佛经。
谢允走上前去,接过那册佛经,刚翻看两页,便黑了脸,手中掐诀,将那书页燃成灰烬。
“邪术。”他冷冷道。
见谢允如此嫉恶如仇,江赦心里一时有些复杂,心想自己是魔修,在正派眼中,大概和邪修也没什么差别。不知道谢允知道真相的时候,是否也曾对自己露出如此厌恶的神情。
他道:“师尊,弟子有一事相求。”
谢允道:“说。”
“池师姐逃脱的事情,烦请师尊帮忙瞒下,不要与任何人说。”江赦笑了笑:“池师姐曾帮过我许多忙,如今虽然……但没有半分要害我性命的意思,想来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望师尊开恩,给弟子一个知道真相的机会。”
谢允轻嗤一声:“你倒是怜香惜玉。”
江赦知道谢允这是答应了。
撤下结界,只见外头的居民已经撤了七七八八,十几个弟子正眼巴巴地守在外头,等候谢允的吩咐。
谢允先是让他们去搜各个居民家中是否供奉有佛像,若是有,一律找出来摧毁,绝不可放过分毫。
然后话锋一转,道此次下山的两个弟子中,还有一名为池青的女弟子没有进庙,却不见下落,恐怕是在庙外遇见了什么情况,让他们找佛像的时候顺带找一找人。若是见到了,就告诉她大妖已经解决,带她回宗门去。
待事情一一安排完,谢允瞥了江赦一眼:“满意了?”
江赦笑道:“多谢师尊。”
谢允一来,真是把什么事情都解决了。也难怪谢允极少下山,这些妖魔在他面前,全是些小虾米,要他来做这些事,根本就是杀鸡用牛刀。
眼下唯一要紧的事,就是赶紧回宗门去,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
身旁,谢允已御器而起,朝江赦伸出手来:“过来,我带你回去。”
若是往日,能碰一碰谢允的手,让师尊带自己御器飞行,江赦一定高兴得要疯掉。毕竟谢允讨厌他人近身,让他主动伸手实在难得。
但现在,他闻了闻自己的衣领,后退一步,脸红道:“我……自己回去,师尊不必挂心。”
他实在不愿弄脏谢允的白衣。
听到江赦的拒绝,谢允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冷酷,甩下一句“随你的便”,便化作一道光芒,转瞬便消失在江赦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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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江赦才从其他同门口中听到再次池青的消息。说池师姐池师妹这次真是命大,因那血肉佛在外面失踪了好几天,却能毫发无伤的回来。
入夜后,江赦正在自己屋内擦剑,听到门被人敲响,随口问道:“谁?”
“江师弟。”
竟然是池青的声音。
江赦上前开门,门外,池青戴着兜帽,手中持着一盏暖色提灯,正微笑地看着他:“我能进去说话吗?”
江赦后退一步,让池青走进来,然后关上门。
他转过身,却是愣住,只见池青放下灯盏后,竟一言不发,直直朝他跪了下去。
江赦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拉住池青:“池师姐!快起来,有什么话都好说。”
暖色烛光映照之下,池青的面色却显出几分惨淡,她弯着唇:“那日我设计将你困于血肉佛庙内,你却不计前嫌,与谢真人一同替我瞒下了这件事,为我保下了剑宗弟子之位,让我免去杀身之祸,还有路可退。此恩如同再造,跪一跪也是应该的。”
说完,她又从藏在贴身衣物内的储物囊中,取出一只翠色小瓶,塞进了江赦手里。
动作间,江赦感觉到那小瓶中只有一枚丹药,想来应该是池青那枚可解百毒的“传家丹药”了。
他本不欲收下,池青看他的目光中却带了几分恳求。江赦犹豫几分,将那小瓶收入自己的储物囊,池青这才重新笑了起来。
江赦将她拉起,两人一同坐到桌边,拿桌上的茶壶自己给自己倒茶喝。
“池师姐,此事你不必太挂怀,我替你隐瞒,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在。”江赦道:“一来,你差人去剑宗通风报信,是还有善心在。二来,你一向做事稳重,布置了这一番计划,想来……应该是有什么苦衷。”
池青笑了笑,知道江赦的意思,沉吟片刻,开口:“我当年就是被血肉佛给害死的。”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令江赦心头一惊,几乎以为池青也是重生而来的,正在说前世的事情。
不过池青接着道:“十年前,中山也曾兴过一阵求神拜佛的浪潮,家家户户都在厅堂里供起佛像,为家中人祈福。”
江赦稍稍冷静下来,喝了口茶,继续听她说。
池青家中父母健全,下头还有个弟弟。也许是时运不济,池青的弟弟一出生便身体孱弱,每年大病小病接连不断,勉强撑到了六岁。
池家世代从商,情况还算富裕。池家父母便在家里供奉佛像,每日念经祈祷,只望自己的幼子能够健康平安。然而求神拜佛这种事,向来玄乎,饶是池家供奉了无数金银财宝投进寺庙,池青的弟弟也还是染上了肺病。
眼看着幼子就要死去,池夫人日夜以泪洗面,只觉得万分绝望。
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告诉她,只要她斩下自己女儿的头颅和双臂,再将自己的双手供奉给它,便能治好她儿子的病。
一个手心手背的问题。
但手心手背,终究是有差别的。
那年池青十四岁,就这么死在了自己亲生母亲的手里。
“次日我母亲提着我血淋淋的头去见大佛时,城主府的人过来,告诉她一切都只是邪术,并将那佛像毁去了。按照律法,本该治她的罪,我的父亲却表示了谅解,又多番贿赂,免去了我母亲的牢狱之灾。”
“可能是我的不甘和仇恨让老天听到了几分,在我母亲痛哭流涕时,有个苗疆来的蛊师在中山城找草药,听说了这件事,便从我父母手中买下了我的尸体,拿我来练蛊术。”
江赦望着池青那白皙秀美的脸颊,喃喃:“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蛊术么?”
池青笑了笑:“当然没有。”说着,她起身站在江赦面前,一抬手,竟解开了自己的衣物。
还没等江赦避开视线,池青又紧接着拿出一把匕首,割开了自己的小腹。
那道几乎贯穿了她身体的伤口,却一滴血都没有从中流出,匕首在她的腹间打开了一个大洞,里头密密麻麻,竟爬满了蛊虫,完全没有任何内脏器官!
“你——”江赦为魔百年,见过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情况,却还没见过池青这样五脏六腑都由蛊虫取替的人。他满脸诧异,瞪眼看着池青。
池青微笑着,又慢慢地将那块皮肤推合起来,就跟捏泥巴一般,而她的皮肤,竟也在皮下几次古怪蠕动后,恢复得完好如初。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道:“我死后,师父将我缝了起来,将我制成尸人,用来试蛊。据她所说,我身体里是有修炼灵根的,这才能逐渐恢复自己的神智。我求师父让我离开苗疆,前去寻仇,只要能成功报仇,我就回去苗疆,给她当一辈子的蛊人……加入剑宗,不过是为了得到复仇的能力,却不想阴差阳错的,三月前,我在山下除妖时,听闻一家药商从中山搬来,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儿子,姓池。”
江赦听懂了:“你那日离开寺庙,便是去寻仇了。”
池青笑道:“我杀了他们,让他们一家三口,在地府永久地团聚了。”说着,她的眼中,又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茫然:“可杀完他们,一转头,我又在桌上看见了自己的牌位。池盈……我都忘了自己这个名字了,拜师后,师父便给我改名叫池青,取自池中青,要我做这世上最狠辣的剧毒。”
她这一路,为了复仇,已杀过很多很多人。那日她要山下的外门弟子回去报信,为了让剑宗上下知道事情紧急,直接下了杀手,俨然已不将人命当做一回事。
可那天见到自己的牌位,见到那个自己舍弃已久的名字,池青却忽然有一种恍然无措的感觉。倒不是感动或者愧疚,更不可能是后悔,而是一种再无处可归、再无处可去、再无目的的彷徨和空落。
不过,命运不由人,能得到这个报仇的机会,已经是无数机缘巧合之下的奇迹。她不该再奢求什么了。
“这次回来,一是为了向你道谢,二是来辞行。”池青微笑着说:“谢谢你,江师弟……江赦,真的谢谢你。”
她生在漆黑孤独的痛苦之中,江赦只是举手之劳的善意,于她而言,却拥有震撼心灵的力量。
江赦看着她,心中却不由得涌出了物伤其类的无可奈何之感,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不知该说什么。
池青穿好衣服,提起灯,推门离开了他的屋舍,又在门口处回头,轻声道:“江赦,你和我不同,你的父母也和我的不一样。你还有未来,多停下来休息休息,看一看身边的人事物,若你父母还在世,比起要你一辈子活在仇恨之中,一定更期望你能开心健康地活着。”
江赦闭了闭眼,低声道:“师姐今日之言,江赦切不敢忘。”
池青弯了弯唇。江赦将她送到门外,看着池青提着灯,沿着那长满苔藓的石阶慢慢地走了下去。月光落在竹林之中,银光如水。
一片白色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江赦抬头,怔然。
竟然下雪了……
他转身想要回屋,却再一次愣住。
身后,一白衣男子撑着一把纸伞,正一步一步从山上走下。对上江赦的目光,男子眯了下眼,冷淡道:“与你那师姐密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