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谢允没了剑骨,已许久不曾提剑。但论剑术造诣,怕是放眼全天下也无人可出其右。
江赦前世稀里糊涂学了一堆剑术,但毕竟是个野路子,学了皮毛,却没学到其中精华所在。这几个月来在谢允座下,由他亲自指导,竟是感觉自己对剑道的感悟更进了一步,这日剑术小试后,全宗门的弟子,已是没一个能打得过他,连颂海阔的亲传大徒弟也不例外。
又几月过去,春消夏至,炎热的温度,在寒冷的北山感觉并不真切,但雨季却是实打实地来了。
剑台台会,也俨然已在眼前。
“江师弟。”这日弟子比试结束,明晓溪抱着剑,三步并两步,笑着走到他的身边来:“明日就是出发去剑台的日子了,到时我们合乘一座马车,路上刚好也能说说话,如何?”
两人虽已有金丹期的修为,可以御剑飞行,但剑台位于南山境内,路途实在遥远非常,说不准还有什么有心之人在路上设下埋伏。所以剑宗一律为前去剑台比试的弟子们备好了设有软榻的马车,让他们可以在路上好生休息。
“好啊。”江赦答应。
明晓溪又畅想起来:“也不知剑台是什么样的地方,其他宗门又有什么样的弟子。”
江赦脑海内短暂滑过一些前世见过的脸。他笑了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不同。”
明晓溪被他逗笑了:“哎呀,要你这么说,全天下的人都没什么不同咯。”
“本来就是如此。”江赦道。
明晓溪止不住地笑:“江师弟,你这几个月来真的变了很多。”
江赦道:“我一直是我。”
明晓溪却摇了摇头:“之前见你,虽然每日照常调笑,与人喝酒打牌,但看得出,你心里是压着事的,对周遭的人事物,态度也很冷漠。但现在,你整个人鲜活了不少,宗门里有许多弟子悄悄心悦于你,还有人说……”
她顿住。江赦看出端倪,微笑道:“师姐但说无妨,以你我的关系,不需要顾忌什么。”
明晓溪一笑:“还有人说,应当把你写进话本子里,当古往今来扮猪吃老虎的典范。前头近十年都装作天赋平平的普通弟子,修了那许久都只是筑基初期。谁想一转眼,就用短短不到一年的光景从筑基初期升到了金丹中期,只怕是那些天之骄子都没你这般厉害。”
江赦心中苦笑。哪里是他扮猪吃老虎?他身怀魔种,从前用灵气修炼,自然进度滞涩。现在,不过是为了剑台台会,暗中用魔气修炼,修为自然突飞猛进。
前世,他为了得到剑台台会的魁首,让谢允称赞自己一句,当真是拼出了一条命。后来人说起,都说这是剑台最“险”的一任魁首,后面堕魔,这一届魁首的名号稀里糊涂地又给了第二那位仁兄,说江赦不配。然而第二那位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输了就是输了,根本不要那美名。
可怜剑台台会开了上千年,还是头回遇见谁都不要魁首名号的情况。有关这一届剑台台会的一切,便也随之被封存,渐渐再无人提起。
若江赦是良善之人,这世必然不会再去剑台。
可他不是,他会去剑台拿那什么魁首,也不是为了虚名,只是想在离开以前,再得一句谢允的称赞而已。
“不是我有意保存实力,只是以前绕了太多远路,现在不过是找到了些诀窍,仅此而已。”说话间,江赦已行至空蒙山下,于是转身道:“明师姐,明日见了。”
“明日见。”明晓溪笑着朝他点头,朝旁边的书阁继续走去。
江赦来到自己的小屋里,开始准备出发的行李。说是行李,实在有点抬举,他并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物什,大多都是谢允给的。一样一样都被小心保存在储物囊内,需要另外带的,不过就是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些伤药而已。
正整理着,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江赦没有回头,只当是哪个弟子又来找自己玩:“进来吧。”
门推开,却传来谢允的声音:“东西都理完了?”
江赦一听,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身行礼。却得了一声谢允的嗤笑:“行了,不必行这些虚礼。”
“是。”江赦又直起身,想克制,又无法克制,视线不住地往谢允脸上看。“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带的东西,带几件换洗衣服便是了。”
谢允却是抬手扔给了他几瓶丹药,都是上好的伤药。
江赦连忙收起来,道谢。这段时间,谢允给他的东西当真是比以往几年加起来都要多,看来再严厉的老师,也是喜欢有天赋的徒弟的。前世他冥顽不灵,谢允对他也冷冰冰的。这一世他早早开窍,谢允的态度便和缓许多,给他的小玩意儿也一件接着一件。
收好丹药,他迟疑几分,又低声道:“师尊,徒儿有一事相求。”
“说。”谢允道。
“这次剑台台会,还请师尊不要亲至,在剑宗内等着徒弟的好消息就好。”
谢允很明显地愣住,旋即,眉头蹙起:“你说什么?”
剑台台会是四山八荒的盛事,仅允许三十岁以下、筑基期以上修为的修士报名。师父跟着徒弟一同去是常事,但只有徒弟一个人到剑台,也很常见。
江赦知道谢允会不悦,想要解释:“我……”
却被谢允打断:“不要说了。此事不用再提。”
顿了下,又冷冷道:“还是说,你有什么不想让我见到、不想让我发现的事情,要在南山做?”
“不。”江赦张了张嘴,满脸复杂。
他该怎么告诉谢允,前世,颂海阔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认识了那个与其结为道侣的女修?
迟疑又迟疑,犹豫又犹豫,江赦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师尊,颂师叔近来似乎有了结交道侣的想法。”
他本以为这句话会让谢允多少失了方寸,不想谢允却态度平淡:“那又如何?”
“那又……”江赦在魔道中练就的一身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的本领,在谢允面前真是半点也使不出来,他噎住,无奈笑了笑:“剑台路途遥远,我又没有什么让师尊担心的事,师尊不如留在剑宗,也好多关心关心……颂师叔。”
“我不需要关心他,他也用不着我的关心。”谢允道:“与其在这里胡说八道,不如好好睡一觉,明日你跟我一起走。”
“明天我约了明师姐同行。”江赦连忙拒绝。
他虽已不是前世那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身体里的冲动却是一样的。最近不知想着谢允在被子里弄过多少次,根本不敢和谢允太过亲近,生怕又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面对他的拒绝,谢允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淡淡的茫然。
他看着江赦,搭在玉笛上的手指紧了又松,薄唇抿紧,心中似乎充满了他无法理解,又无法开口去问的某种情感。
“那就这样吧。”最后,谢允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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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赦本来以为,谢允和颂海阔之间,是颂海阔更不识趣一些。没想到如今多番试探,更鼓足了勇气将话说得足够直白,谢允竟然还不知道要防着情敌,简直是一块刀剑不入的石头。
这样下去,他的任务又要怎么完成?
江赦烦闷地叹了口气,撩开车帘,只见碧空如洗,草色葱郁,一路上所见风景皆如同画卷一般,胸膛中的郁气总算是散去几分。
车厢里,明晓溪正在仓鼠一般不断地吃盘子里的坚果。与他们同乘的,还有另外一名剑宗弟子,名叫傅云飞,一名面容稚嫩的十八岁少年,是个剑修也是个符修。
“真不好意思。”傅云飞听见江赦的叹气,还以为他是朝自己叹的,连忙道歉:“江师兄,都怪我,如果不是我错过了陈师兄的马车,就不会打扰你和明师姐的二人世界了……”
这句话简直五雷轰顶。江赦瞪大眼睛,还没开口,明晓溪那边已笑得差点翻过去。
明晓溪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我和江师弟不是那种关系!傅师弟,你怎么会这么想!”
傅云飞不好意思地挠头:“啊,是吗?因为总是听师兄他们说门内弟子的关系,所以就……”
这个话题倒是立马勾起了明晓溪的兴趣,开始和傅云飞一起八卦宗门内谁和谁在一起了,谁又和谁分手了。
江赦在旁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说到趣处,还时不时微笑着抛出几个重磅消息。譬如甲和乙在一起了,又被发现同时和丙在一起,江赦便故作无意地抛出乙和丙乃是亲生兄弟的消息,立马引得明晓溪和傅云飞一同摇头感慨,说世风日下,真是什么事都有。
剑宗派的马车,拉扯的也是灵兽,北山到南山,千里迢迢,在灵兽蹄下也不过六个时辰的路程。他们三人在车内谈天说地,时间过得倒也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南山那绿水青山,已近在眼前。
剑台台会是大事,南山城中已是人山人海,客栈内就连马厩里都住满了人,可想台会盛况。
这时候,身处大宗门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剑宗的马车在路上跑,四面的人只有让道的份,台会的举办方、南山城的城主更是早早就为他们安排好了衣食住行,更吩咐了几名有眼色的貌美丫鬟小厮在旁服侍着,一方面是为了照顾他们,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以防有哪位大人物想要受用美人。
灵兽一路将他们拉进剑台域内,江赦刚下马车,便听一少年兴奋的声音:“江赦!”
江赦只是听到声音,便知道此人是谁了。
他转过头,果然看见林少卿笑着朝自己跑过来。
而林少卿身后,还站了几个与他打扮相同的修士,想来应该是他的同门了。
只不过,那些修士看向林少卿的目光十分不友好,甚至有些还带着鄙夷。不过,无论有多么不友好,江赦都看得出他们眼中多少是带着恐惧的,仿佛畏惧着这个满脸笑容的少年。
“看来你在门内的名声不怎么样。”江赦看明白了,便笑了笑。
林少卿不屑地嗤笑:“自己都当不过来了,还要去注意别人的目光,累都累死了。”
明晓溪和傅云飞从马车上走下来,见到林少卿,明晓溪有些讶异道:“这位是江师弟你的朋友吗?”
还没等江赦开口,林少卿已很自来熟地笑起来:“对呀,姐姐好,我叫林少卿,从云泉宗来,是云州人,和江赦是老乡呢。”
他长相看着白净乖巧,无论是谁,初次见面时,总是要被他这张脸给晃一下的。明晓溪也不例外,捂唇笑着道:“哪里来的乖小孩,真讨人喜欢。”
乖小孩……
想到前世对方行的那些恶事,江赦唇角抽搐,险些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笑。
傅云飞在旁边,也很好奇地看着林少卿。
林少卿见了傅云飞,眼中却是流露出些许其他的情绪来,江赦看见了,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低声警告道:“不要和我宗门内的人乱来。”
林少卿收回视线,看向江赦,不由失笑:“这……你也太了解我了吧,该不会是暗恋我许久,不敢开口?”
江赦笑着看他,不说话。
傅云飞茫然地挠了挠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吗?”
于是江赦和林少卿又异口同声道:“没有。”
说完,彼此对视一眼。江赦笑里有些无奈,林少卿却十分得意,仿佛在说“你看,我就说我们会成为朋友”。
或许这点没错,可江赦实在是怕了井绳,不敢再走老路。
明晓溪这时道:“江师弟,傅师弟,我这会儿要去找师姐了,你们……”
傅云飞忙道:“我也要去找陈师兄。”
两人一同看着江赦,林少卿一把勾住江赦的脖子:“我与江赦还有些事情要说,你们先走吧。”
江赦心中大约知道林少卿想和自己做什么,他们彼此实在太了解。于是朝两人点了头,和林少卿一同往城内的方向走去。
明晓溪刚往城主给剑宗安排的住所方向走了两步,不想就看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
“谢真人?”明晓溪下意识喊了一句,又见周围人朝她投来目光,连忙降低了声音:“您怎么在这?”
四周在看谢允的人本就很多,谢允根本不在意,他只是看着前方,开口道:“那个和江赦一同离开的弟子是谁?”
大约因为谢允实在不像是会关注自己座下弟子交际往来的人,明晓溪小心观察了一会儿谢允的表情,才道:“是名从云泉宗来的弟子,叫林少卿。”
不知是不是明晓溪的错觉,听到林少卿的名字,谢允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许多。他定定地看着远处消失在人海之中江赦的背影,一甩袖子:“等江赦回来了,立马让他过来见我!”
明晓溪忙答应,实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谢真人会因为亲传徒弟和一个其他宗门的弟子一起玩而这么生气。
那个林少卿,看着明明是个好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