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
青砖垒砌的院墙被火舌舔舐过,墙根处几簇野草焦黄蜷曲。
门前的石阶歪斜着半截断裂,缝隙里嵌着未燃尽的纸钱残片,被风一吹便簌簌作响,仿佛亡魂的絮语。
老村长的尸体,在刚才大祭结束后,便被孟老嬷请回了家中。
只是没想到,他的魂灵并没有跟着尸身离去。
而是回到了这里。
他魂体的衣袍不似寻常阴魂般褴褛,反倒齐整得过分,连襟口盘扣都一丝不苟地扣着。
夜幕下。
他负手而立,注视着自家支离破碎的庭院。
直到沈砚青的声音探来。
老村长苦涩的嘴角这才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意,叹息着:
“外村人,让你看笑话了……”
沈砚青眸光一凝。
“村长,说这般话可是见外了。”
“我们兄妹三人不过外出学艺了几年,怎么刚回到村里,就成外村人了呢?”
老村长看着沈砚青的面庞,
失笑道:
“我们村里可没有一个叫福贵的人家。”
“刚才大祭之时,你们可见有哪位祖宗先灵,认出了你们三位子孙?”
申元宝这时倒机灵了起来。
狡辩道:
“火塘遭了难,我家祖宗不见魂灵,定是死在了你儿子手上。”
然而,
老村长并没有理会申元宝,连余光都没有向他倾斜一丝。
他静静看着沈砚青。
申元宝还想说话,却被沈砚青拦了下来。
沈砚青嘴皮翕动:
“看来村长是个明白人,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呵呵呵。”
老村长苦笑一声。
“明白又怎样?”
“若是可以。
我也想和村民们一样,日复一日,过着一般无二的日子……”
言语中,
他抬眸看向夜空高悬的明月,眼底流露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十六年了……”
“我都快忘了,月亮原来是这般的模样……”
沈砚青垂眸听着,一言未发。
孟家村是六浮仙城中,一处极为热门的神鬼禁地。
危险小,仅需练气二层的修为傍身,便能应对此地几乎所有的麻烦。
寻常的修士,只要备好足够的香火纸钱,便能在来此打捞一笔。
而村中大祭,一年只有一回。
如何能满足六浮仙城如此海量修士的需求呢?
这便在于这座神鬼禁地的其中一处诡异变化。
此地,只存在一天的光阴。
所有村民,都被困在大祭这一天。
日升奉香,日落祭祖。
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然而,令沈砚青没想到的是。
在这群混混沌沌的村民里。
居然有一人,早就从这处神鬼禁地的诡异中脱离了出来。
这无论在申元宝从沈弓手上买来的情报里,亦或黄姚流迹坊市得来的消息中,都不曾有一言半语的提起。
这时,
老村长转过头。
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然收起,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抱怨:
“你们不属于这里,也不应该来这里。”
沈砚青语气平静:
“你们也不属于这里,你们应该去往轮回!”
话音落下,老村长陷入沉默。
而沈砚青却没打算就这般僵持下去,出声道:
“既然村长在困守中清醒了这么多年,应该也知道这个道理。”
“这里不是你们安乐的孟家村,而是将你们囚禁的绝地。”
“如今这处神鬼禁地突生异变,也是你们这群村民最有机会渡入轮回的时候。”
“我想……村长此时来找上我们,应该不是只想说些抱怨的话吧?”
老村长抬起眸,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砚青。
半晌,
他长长叹了口气。
“少年郎好凌厉的口舌。”
沈砚青不语,等着村长下文。
却听老村长开口:
“少年郎可知阴神的位格?”
沈砚青微微摇头。
老村长解释道:
“凡人死后,阴魂不如轮回者,便成了世人口中的孤魂野鬼。”
“可若这些孤魂野鬼,受了人间香火供奉,却能走上一门香火成神的修行道路。”
“神道修位格,有一席香案供奉,便可称为案神,对应修士的练气境界。”
“而若能建下一尊庙宇,便算得上登临堂中,称为庙尊,也可被人称上一句堂官老爷,堪比筑基修士。”
“我家那个不孝子,正是招惹上了一位堂官老爷,害了自家妹子,害了自己,更害的整个村子沦为了这处神鬼禁地!”
沈砚青听的直皱眉头。
在他的认知里,筑基修士确实道法高深。
但相比起神鬼禁地这种诡异莫测的绝地。
仅仅一位堪比筑基的神修。
两者的差距,也未免太远了些吧?
什么样的筑基,能将一座村子炼成一座神鬼禁地?
似乎看出沈砚青表情中的疑惑,老村长继续说道:
“少年郎有所不知,这位黑山老爷并非普通的庙尊,他登堂入的庙宇,是朱颜骨建下的。”
朱颜骨?
听到这个名字,沈砚青旋即提起神来。
“村长请细说。”
老村长:
“这黑山老爷本是一个手上沾了十几个姑娘性命的采花大盗,被官府抓住砍了头,却不知怎么被朱颜骨的凶人看中了去。
他们给他建庙,还特地择选那些个拐来的少女每日为他烧香供奉。”
“其他修神道的堂上客,都是行善积德才得来的香火供奉,所行之事也利在百姓,赐福一方。
惟独他是个靠着一身恶名,被人圈养起来的凶神。
我家那不孝子,便是拜到了他的堂下,还将村里袭承的老火塘子漏了口风。
也正因如此,引得朱颜骨看上了我们村里的这口人道功德。
他们借着黑山老爷的邪性施下秘术,将我们村子炼成这处神鬼禁地。
同时,也将我等困在当中。
日日烧香,夜夜村祭,
只为收割我等祖宗先灵的功德福泽。”
“最可恨的是。
朱颜骨还不吃独食,竟是在我们孟家村口立下传送阵,开放给各个仙门高宗。
这样一来,
大家都是穿一条兜子的,谁也别端着正道旗号来讨逆谁。”
沈砚青默默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些……您都是从何得知的?”
老村长笑的凄苦:
“一些是我那不孝子讲给我听的。
一些,是我老汉十六年来的亲眼所见。”
沈砚青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宽慰这位村长。
正如村长所言那般。
他们不属于这里,也不应该来到这里。
即便沈砚青如何不想承认。
事实却摆在眼前。
此时的他,也是戕害这个村庄的恶人之一。
哪怕他事前一无所知。
这时。
老村长叹息一声,再次幽幽开口:
“少年郎,不知者不怪,你也勿用生起这般表情。”
“正如你刚才所言,老汉我此时现身,也不是来找你等抱怨的。”
沈砚青迅速收拾心情,问道:
“村长为何事来?”
却见老村长手指轻抬,指向了黄姚:
“为了这女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