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西山皇家猎苑的路途,远比赵明月想象的要漫长,也更加颠簸。
她所乘坐的青布小车,减震效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车轮碾过官道上偶尔出现的坑洼或石子,总会带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震动。车厢内空间狭小,仅够她和云溪相对而坐,连伸直腿都显得有些奢侈。与那些装饰奢华、内里铺着厚厚绒毯、甚至设有小几矮榻的亲王、郡王或得宠公主的马车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但赵明月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她只是安静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任由身体随着马车的节奏轻轻晃动。她知道,这便是她“不受宠”身份最直观的体现,也是她刻意维持的保护色的一部分。过于舒适和引人注目,反而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云溪显然没有她这份定力,小丫头脸色有些发白,一只手紧紧抓着车厢内壁的扶手,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护在赵明月身前,生怕哪个剧烈的颠簸会让公主受伤。她几次想开口抱怨这马车的简陋,或是询问还有多久才能抵达,但看到公主那副闭目沉静、仿佛入定般的模样,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公主都不在意,她又有什么资格抱怨呢?只是心中对那些捧高踩低、连公主车驾都敢敷衍的内务府管事们,又默默记上了一笔。
赵明月看似在闭目休息,实则她的心神,一刻也未曾真正放松。她在感受着车轮碾过地面的每一次震动,在倾听着车外传来的每一丝声响——车队行进的隆隆声,骑士们偶尔的呼喝声,风吹过旷野的呜咽声,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被无形目光笼罩的紧绷感。
她知道,那个影子,一定就在附近。
或许是化作了队伍中一个不起眼的骑士,或许是如同真正的鬼魅般潜藏在道路两旁的密林或山石之后。他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地笼罩其中,隔绝了大部分潜在的、来自外部的低级骚扰,却也让她如同置身囚笼,无法呼吸到真正自由的空气。
这种感觉很复杂。有被监视的不适,有对未知的警惕,但也……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妙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安心”?至少,在这趟充满变数的旅程中,她并非完全孤立无援。虽然这份“援手”,是以一种她极不情愿的方式存在的。
她甚至会忍不住去想,那个影子此刻在做什么?他是否也觉得这趟路程枯燥乏味?他是否……也在观察着她此刻这副算不上优雅、甚至有些狼狈的模样?
思绪纷乱间,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隐隐约约的,能听到前方传来更加鼎沸的人声、马嘶声,以及一种低沉肃穆、带着金属颤音的号角声。那声音穿透旷野,带着一种即将拉开盛大序幕的庄严与……躁动。
“公主,好像……快到了!”云溪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雀跃,也顾不上晕车的不适,连忙凑到车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布帘一角,向外望去。
赵明月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清明,之前的疲惫与沉静仿佛瞬间被一种内敛的警醒所取代。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和发丝,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踏入那个“新战场”的准备。
马车终于在一片相对平缓的草地上停稳。云溪先跳下车,稳了稳身形,然后才转身,恭敬地打起车帘,伸出手准备搀扶公主。
“公主,您当心脚下。”
赵明月微微颔首,扶着云溪的手,姿态依旧是那般从容不迫、甚至带着几分病弱的缓慢,一步步走下了马车。
当双脚踏上略带湿气的草地时,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草木清香以及山野凛冽寒意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为之一振。抬眼望去,眼前的景象,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被那份壮阔与裸露骨的权力气场所震撼。
背后是连绵起伏、林木已经染上斑驳色彩的西山山脉,如同一道巨大的屏障。眼前则是一片极其开阔的缓坡地带,无数顶帐篷如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构成了一座临时的、等级森严的“草原之城”。
最中央,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明黄色龙帐,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周围是精心布置的仪仗和密不透风的禁卫。稍外一圈,皇后、淑贵妃等几位地位尊崇的后宫主位,以及睿王、太子等最受重视的皇子的帐篷,众星捧月般环绕着龙帐,每一顶都极尽奢华,旗帜飞扬。
再往外,便是按照文武品级、宗室爵位依次排开的帐篷群,颜色各异,旗帜林立,形成一片壮观的营区。而她们这些不太受宠、或者品级较低的皇子公主、以及一些随行官员的帐篷,则被安排在了整个营地的边缘地带,如同这片权力盛宴上的点缀,可有可无。
赵明月很快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顶小小的、灰扑扑的帐篷。它被孤零零地安置在一片相对偏僻的角落,周围是几顶同样不起眼的、属于低阶宗室或官员的帐篷。与核心区域那些高大华丽、人来人往的帐篷相比,这里简直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公主,咱们的帐篷就在这儿了。”负责引路的内务府小太监指了指那顶小帐篷,语气平淡,脸上甚至连一丝客套的笑容都欠奉,显然也没把这位失宠的公主放在眼里。
“有劳公公了。”赵明月并未在意他的态度,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小太监草草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浪费时间。
“哼!真是狗眼看人低!”云溪看着那小太监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好了,不必理会。”赵明月拍了拍她的手,“先进去吧,外面风大。”
帐篷虽小,里面倒还算干净,地上铺着简单的毛毡,角落里也生着一盆炭火,带来些许暖意。随行的那两名粗使宫人和小太监已经将她们为数不多的行李搬了进来,正低着头站在一旁,等待吩咐。
“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云溪伺候就行了。”赵明月挥了挥手。
“是。”两人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云溪立刻开始忙碌起来,将带来的衣物、药瓶、茶具等物一一取出,仔细地摆放妥当。她手脚麻利,动作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时不时会警惕地看一眼帐篷外面。
赵明月没有立刻坐下休息,而是走到帐篷门口,再次掀开了厚重的毡帘。她需要观察,需要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
营地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车马声、人语声、号角声交织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她看到许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穿着各式各样的骑装或官服,穿梭于帐篷之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兴奋、期待、恭谨、焦虑,或者……是深藏不露的算计。
就在这时,一阵比之前更加爆炸性的喧哗声传来,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行礼声浪。赵明月循声望去,只见一支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的队伍,簇拥着那顶最为耀眼的龙帐,正缓缓驶入营地。
父皇的御驾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去,营地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
赵明月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她知道,这场围猎大典,随着皇帝的到来,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她看到父皇在一众禁卫和太监总管的簇拥下,走下那辆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辇。他穿着一身便于骑射的赭黄色龙纹劲装,头戴金冠,身姿依旧挺拔,面色看起来……似乎还算红润?至少,不像传闻中那般“龙体欠安”。但这究竟是强撑,还是传闻有误,就不得而知了。
紧接着,皇后、淑贵妃等一众高位妃嫔也依次下了各自的鸾驾。淑贵妃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与皇后并肩而立时,隐隐透着几分不甘示弱的气势。
然后,便是皇子们。太子走在最前面,神色稳重。紧随其后的,便是睿王赵宸。他今日同样穿着一身王爵规制的骑装,更显得身姿挺拔,丰神俊朗。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般温和可亲,上前向皇帝请安时,言语举止都挑不出半点错处,引得皇帝似乎也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看到这一幕,赵明月的心微微一沉。这位四皇兄,果然是越来越懂得如何在父皇面前表现自己了。
就在她凝神观察之际,眼角的余光,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在距离睿王身后不远处,靠近一片临时搭建的马厩的阴影里,有两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们的动作很快,似乎在刻意避人耳目。虽然距离很远,但赵明月凭借着过人的眼力,还是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人的侧影,与那日她在水榭外小坡上看到的、疑似睿王府幕僚的身影,极其相似!
而另一个人……穿着的似乎是……猎苑负责管理兽苑的仆役服饰?
这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在这种时候,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做什么?!
爆点来了! 赵明月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一个极其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她的心头!
难道……他们想在猎物或者……马匹上动手脚?!
皇家围猎,狩猎是重要环节。若是猎物出了问题,比如有异常凶猛的野兽闯入安全的围猎区;或者更直接的,在某些重要人物(比如太子,或者……皇帝自己)的坐骑上动手脚……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宫斗手段了,这是裸露骨的谋逆!
睿王他……真的敢?!
赵明月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她下意识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两个人影已经消失在了马厩后面的阴影里,再也找不到了。
爽点来了! 尽管心中惊涛骇浪,但赵明月脸上却未流露出分毫。她缓缓放下毡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知道,这个发现太过惊人,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知道了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简陋的床榻上,手指紧紧攥住了袖袋里的那个香囊。
她现在该怎么办?将这个发现告诉谁?告诉父皇?她根本没有证据,贸然开口只会被认为是危言耸听,甚至可能引火烧身。告诉其他人?这宫里,她又能信任谁?
告诉那个影子?
这个念头再次冒了出来。他既然负责她的安全,理论上,也应该会关注周围的异常情况。他看到了吗?如果他看到了,他会怎么做?他会向上汇报吗?还是会……因为这不直接关系到她的安危而选择无视?
赵明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无助。她就像一个知晓了惊天秘密,却手无寸铁的孩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钩子来了!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如果睿王真的丧心病狂到要在围猎中动手脚,那整个猎场都将变成一个巨大的陷阱!她自己,也随时可能被波及!她必须想办法,至少……要保护好自己!
或许……她可以利用那个影子?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将这个危险的信号,传递给他?
赵明月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帐篷外面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营地,眼神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这场狩猎,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嗅到了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