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见谢冕不理自己,扯了扯她衣角,“不是,我好歹救你两回,你别不搭理我。”
她凑到谢冕跟前,嘴上的金线全部脱落,但依旧残存疤痕,一条条,像扭曲的诡异条纹。
谢冕觉得腿软,整个人都觉得没力气,晕头倒向,她抓着混沌的臂弯,把剑抱在怀里。
琉璃似的长剑瞬间上了一层水膜,裹住那剑锋。
“我看见你跟来蜜臣,我就想一剑劈过去。”
谢冕都记起来了。
混沌无所谓,吹着口哨,漫不经心,继续打横抱着谢冕,朝着越来越浓重的黑雾里走去。
谢冕合上眼之前,又看见了人声鼎沸的哑城,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黛瓦白墙,花红柳绿,一条广阔的蜜水江横跨一城,泛着赤红的藻潮。
来蜜臣手里正提着一只傀儡人头,没有眼珠,只雕刻了个五官轮廓,她单手拈着一只琉璃烧制的眼球,在比对哪个颜色更还原本尊。
她见混沌抱着谢冕进来,把人头放在椅子上,八字眉一扬,开心道:“山君,好久不见。”
她站起来,凡间木头新做的双腿似乎不太利索,站在那。
混沌把谢冕抱到藤椅上放着,见她仍旧抱着离恨天,自己也扯不动,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谢冕把眼睛闭上,不是很想说话。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世上还是坏人苟命苟得久一点。
来蜜臣这一身都是木头做的傀儡,若木砍完了,随便找了一块普通木头,不如之前的。
谢冕闭上眼装死,总能听见活人的呼吸声,如同浪潮,在耳畔回响。
“有诅咒傀儡服务,山君不了解一下么。”
来蜜臣掏出郁金堂的巫蛊傀儡。
“化怨恨为动力,直接千里咒杀郁金堂 ,新人福利,我给你打对折。”
素白布傀儡,眼珠子都没有,简单用红线封着一对交叉十字,躯干贴着一张素帛。
因为不知道生辰八字,只写了郁金堂这三个大字。想来也不会有人愿意跟她重名,太秽气了。
来蜜臣眯着眼睛,卖力推销这个新傀儡。
谢冕睁开眼睛,看着房梁,没力气,手动不了,但是脑子是清醒的,脖子上的伤口划开了一点,被魔鬼藤缠住。
谢冕脑子快要炸开,十二世半的记忆全部汇集到一块,好漫长又很狂躁,感觉脑子发炎了。
如果切开天灵盖,里面脑浆一定是热豆花那样。
混沌给她端了一碗灵髓,扶着她满满灌下去,谢冕呛得要死,混沌却依旧无所谓,只负责灌药。
昔日,哑城就是毁在她们这些邪祟手里。
来蜜臣无法接受挚友的破烂命格,执意要互换,但没有一次成功,最后,事情闹得太大,惊动枳明道人。
挚友复活的第二世才得以摆脱,成功活到如今。
似乎过得还可以,来蜜臣起初借着传授冥泉花使用教程的由头攀谈,她跟小时候不太一样,跟第一世的武潼关又不一样。
“你看吧,不闹起来谁管你,闹起来了,自然有人出来为我主持公道,这不枳明下来了。”
来蜜臣想起谢冕质问她的话。
“所有美好都将逝去,迦乌跟郁金堂,这俩疯子的话,我不信的。”
生跟死,都没有意义,存在就是因为死不了才吊着一口气在人间,来蜜臣从很多年前就不能算作人了。
认识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惟一的血亲远在千里之外,逢年过节才见一次,两个母亲死后,见面更少。
来蜜臣推开武潼关的坟,躺了进去,腐烂的躯壳到处都是尸蠹虫,在皮囊下爬进爬出,她把自己切开了,虫也把她吃干净了。
她的魂魄看着躯壳被吃干净,什么感觉都没有,很漠然,仙胎的命格谁要谁拿走,她不想要。
仙胎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她活着,身边人就会死。
她躲进僻静的傀儡室,来蜜臣是想刻木头刻到天道衰败那天。
“以前是想死死不掉,现在是想拉着郁金堂去死,这世上恨她的人太多了,仙门恨她,邪祟们也恨她。”
暴君早晚会被推翻的。
没有人愿意给暴君效命。
“她的爱恨跟你无关,却要你去承担,你不想杀了她么,我们一起呀。”
来蜜臣雪白的发丝落在谢冕脸颊,毛绒绒的,很痒,她那张命很苦的脸,终于散开阴郁,晴朗起来。
“死亡不能消解仇恨,但起码心里舒坦,杀了郁金堂,我教你怎么用冥泉花复活枳明跟燕栖海,很简单的,只需要献祭。”
来蜜臣拉起谢冕的手指,因为弹琵琶的缘故,这只手以前是生了一层厚茧子的,一个修士,一路卖唱攒路费。
凌绝宗是真的落魄了。
“不愿意献祭人族么,郁金堂可是杀光了东疆全部的男子,无论老少,她都杀了个干净,不用白不用。你若不想,我把妖族杀干净。”
来蜜臣对待谁都是这样淡漠,说她对挚友感情深厚,也不见得。
若是真的是挚友,舍不得她成为众矢之的。来蜜臣就是单纯想屠城,建立起一座傀儡之城。
“我只需要你解开神骨琵琶上的血封。”
来蜜臣循循善诱,“血封解开,都不需要你我出手,郁金堂必死无疑。”
“山君,魔鬼藤很听你的话,只需要吐出来那一把琵琶,她就威风不了多久。”
混沌肚子里的时间要比外面快很多。
才过了一个时辰,谢冕就能动手指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试过了,神骨琵琶对她没用。”
来蜜臣笑容僵硬在脸上,如同碎裂的瓷片,和善笑道:“那我们一起等死吧,本来还指望神骨琵琶杀了迦乌,能杀她。”
“我需要你替我找一棵草。”
“这怎么说,神骨琵琶杀不了,一棵草能毒死她?”
混沌问。
无边无际的黑暗,谢冕踩在地面,用离恨天划开那笼罩在地面的黑雾,是实质地砖。
混沌又把哑城吞进了她的肚子里。
“别问,我需要你去找那一棵叫白狼心的仙草。”
谢冕只记得,这一世,她似乎走上了跟郁金堂相似的那一条路,堕魔前,老药仙散了全身修为护住她心脉,反推了魔气出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了一件坏事那就永远都洗不白了,坏的更坏,好的更加提心吊胆地维持“好”的状态。
妖骨暗示她,去抢夺醉心宝镜,那是一面宝物,谢冕回想起那个村子里的莲台邪祟。
那是阴鱼的一个分身。
最后一个分身。
十岁时,帝鄢带着一架箜篌,披散青丝,烈焰似火,每一日,她都端坐在晴雪院外面,一弹箜篌,就有无数鸟雀汇集她身边。
谢冕那个时候病得好像要死了,整日昏睡,意志时有时无,换作以往,她听见这美妙乐声必定喜悦,可是要死时,任何美好都无意义。
帝鄢一连弹了很多天箜篌,只有谢冕能听见。
枳明每天都陪在她身边,谢冕又觉得很想哭,她不想死,想永远待在母亲身边。
死亡太恐怖了,谢冕觉得三宗里,最能打的剑圣并不算最厉害的,药圣才是,杀人容易,救人难。
能够扭转生死,把本该死去的人带回人间,药圣很厉害。
枳明衣不解带,日日夜夜守在晴雪院,她衣衫上总沾着散不开的药草味,门外药罐咕冒泡,枳明给她喂着灵髓,一汤匙喂着。
谢冕问,师姐去哪里了。
枳明告诉她,师姐下山执行宗门任务去了。
帝鄢却附耳告诉谢冕,师姐在芙蓉城玩得很开心,你病好之后,我可以带你下去玩。
虫卵在一日,谢冕的身体就一日衰败,但病了几天,谢冕又重新活蹦乱跳。
帝鄢挖了一颗脾脏喂给谢冕,她又好了一些。
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解脱,枳明需要带着谢冕去幽冥血池,借助血池剥离掉魂魄跟躯壳。
还有另外一个办法,枳明硬灌,把谢冕修为灌到元婴期修士,届时金丹生,蜕去肉壳,就可以摆脱虫卵的寄生。
帝鄢细胳膊铺在窗棂上,两只圆溜溜的黑色眼睛,像墨点上去的一样,黑白分明,很有灵气。
“不管哪个,她都会死的,血池是我家,我可以邀请你去家里玩,你想去么?”
这魔物化作十岁小儿,同谢冕一块玩,其她人看不见她,只有谢冕跟鸟雀能看见听见。
谢冕拒绝了。
帝鄢待了整整两个月,也没有游说成功。
待又一轮剑阁修士日常问剑之后,帝鄢又道,“我喜欢收集漂亮的东西,你想去看看么。”
每隔七日,帝鄢都会挖一块脾脏或者肾脏,喂给谢冕。
其实,准确来说,不是喂给谢冕,是喂给虫卵。
她以为这一次谢冕又会拒绝,正打算抱着箜篌弹首新学来的曲子,谢冕很轻地说了一句好。
帝鄢带着谢冕去了魔界,她觉得自己家里很丑陋,有些拿不出手,一路都捂住了谢冕的眼睛。
家里最漂亮的就是她了,帝鄢看了莲池里徘徊的两条小鱼,这是她的孩子,一白一黑,也很漂亮。
但是,她还想再漂亮一些。
帝鄢要走了谢冕的一滴血,跟一缕神魂。
她化作原身,重瞳鱼也是魔界最漂亮的,鳞片雪白荧荧,如珠似玉,眼球如同宝石,亮着澄澈无比的血红色。
阴鱼被囚禁在血池底,迦乌欺骗了她,先前二人组成联盟,一个带领邪祟,一个率领魔物,黑压压一片,如同蝗虫过境。
仙京沦陷,阴鱼却被迦乌封锁在幽冥血池。
魂魄无法触摸封印,肉胎可以但会被驱逐。
帝鄢化回本相,衔着谢冕,魂魄同肉胎分离,那一具肉胎彻底被溶解,连带着那一粒虫卵。
她们两个在幽冥血池底部,遇见一个很老的修士。
玄衣黑发,抱着一架古琴,谢冕只觉得她的衣衫很眼熟,跟枳明的很像。
她睁开眼睛时,谢冕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过去跟未来。
阴鱼拍了拍身侧的椅子,叫俩小东西坐近些。
这万魔之祖知晓一切事,但是依旧一败涂地,谢冕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她弹的琴曲跟药宗治疗五脏的音律相似。
魂魄被抚平了一样熨帖。
末了,阴鱼对帝鄢说,人族跟魔族繁衍不出下一代。
帝鄢又说,她不信,一定要试试看。
谢冕的魂魄没有散开,重回到地面时,帝鄢已经把魔界装修了一遍,看起来没有那么磕碜。
她把自己的一部分魔核挖出来,悬挂在魔界苍穹,那一瞬间,所有魔物眼睛都要瞎了。
帝鄢穿回了自己的肉壳,滴下自己的魔血,搅拌了一会儿,两滴血似乎融到一块儿去了,咕嘟喝下。
谢冕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她没见过这些,帝鄢把自己小时候收集的石头跟种子翻出来给她看。
玩了半天,帝鄢用冥泉花复原了一具躯壳给她。
谢冕觉得天好像永远不会黯淡下去,枳明要是见不到她会担心的,她想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