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桓山没有离开,跟着众人去到李贵妃面前。
“楚千丘,先帝待你不薄,处处敬你。你今日所为对得起先帝吗?”李贵妃看着立在面前的曲桓山,咬牙切齿。
往日里曲桓山便是在朱常洛面前也都是站着,从来不跪,李贵妃对此虽然有些莫名,但也隐隐觉得该是有一些缘由的。此刻曲桓山依旧不跪,李贵妃强压心头的怒火,倒也始终还留着一丝颜面。
曲桓山微微一笑,突然上前一步,伸手便往李贵妃那边抓去。
李贵妃一惊,身子往后一缩。
一旁李进忠等人也是吓了一跳,刚要出手护主,却见曲桓山只是取了李贵妃桌案上摆放的山行玉笔架,便都停了下来。
砰,曲桓山将笔架往地上一掷,笔架撞在青石砖上,碎成片片玉屑。
李贵妃吓了一跳,刚放下的心又是一紧。
“娘娘带着殿下,就如这笔架一般,高高在上,尊贵不凡。”曲桓山指了指地面:“那些阁臣便象这青石砖,又臭又硬。可若是真想与青石砖拼个玉石俱焚,毁掉的只会是玉笔架。”
“你莫要危言耸听,如何就断定本宫不是他们的对手?”李贵妃握紧拳头,颇有些不太服气。
“娘娘的根基比郑贵妃如何?”曲桓山悠悠问道。
“本宫入宫时日尚短,自然比不得郑贵妃。”李贵妃叹了口气,这是实情,眼下她还不如郑贵妃。
“前些时日,我听闻周嘉谟、杨涟去了趟郑养性家里,郑贵妃便退缩了。”曲桓山看着李贵妃,眼神格外平静:“以郑贵妃的根脚,尚且不敢与他们相斗,娘娘哪里来的自信就能赢了他们?”
李贵妃顿时语塞,说不出什么来。
“大明内阁权重,历朝历代从无有过这般。太后之位虽然尊贵,但若没有内阁支持,太后说的话也难出内廷。”曲桓山语重心长:“娘娘何苦为了个虚名,得罪了内阁?若是内阁真恶了娘娘,娘娘的家人在朝中便是寸步难行。”
李贵妃全身哆嗦起来。
“眼下娘娘只要有殿下在,便是有了依靠,后半辈子荣华富贵,自然是不愁的。有殿下帮衬,哪怕娘娘做不成太后,只要没有旁人做了太后,娘娘说的话,在内廷便是最管用的。”曲桓山长叹一声:“若是得罪内阁狠了,一旦他们逼宫,殿下若担不住,等着娘娘的不是白绫便是鸠酒,到时候娘娘便是只想安享富贵,也是不能够了。”
李贵妃的指甲深深刻进了自己肌肤里,就连渗出了血痕也不觉得。
“还烦请楚大人看顾着哥儿。”许久,李贵妃终于低声冒出了一句话。
娘娘到底还是服软了。
曲桓山默然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曲桓山走出暖阁,看着天空,长吁了口气。突然便听见身后扑通一声,转头看去,李进忠跪在了自己面前。
“李进忠,你这是为何?”曲桓山的声音冷冷的。
“还求楚大人救命。今日奴婢得罪了王公公,得罪了那些重臣,他们若是追究起来……”李进忠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对自己之前的大胆所为颇是后悔:“还请楚大人看在往日相交的情分上,救奴婢一命。”
曲桓山冷着的面庞微微有些扭曲,终究还是念着往日的交情,脸色不由自主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多谢楚大人,多谢楚大人。”李进忠磕头不止,如释重负。
朱由校被带到了文华殿。
一进大殿,群臣便簇拥着朱由校登上龙椅,所有人拜伏在地,山呼万岁。
终于朱由校即位了。
即位是即位,不等于登基,新天子登基当昭告天下,还须有个极隆重的仪式。
有臣子建议仪式从简,当日便登基。
杨涟不同意,天子登基岂能儿戏,仪式如何可以从简。
仪式既然要隆重,就需要准备的时间,而且登基的日子时辰都得算好,非良辰吉日不可。
杨涟虽然官职依然很低,但如今他的威望已经很高了,所有人都让他定日子。
杨涟定了五日之后,一个黄道吉日。
居然自己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就定了天子登基的日子,杨涟意气风发,抬头挺胸出了文华殿,却在殿外被人一把扯住,一口黏黏的唾沫直接喷在了脸上。
官职和杨涟一样低的左光斗咬牙切齿瞪着杨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李贵妃如今仍窃据着乾清宫,只待寻机兴风作浪。你让天子五日后登基,可今日天子还得回宫,便是又落入李贵妃之手,期间若有变故,如何应对?出了差池,你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杨涟懵了,左光斗说的确实有道理。
可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天子已然摆驾回宫,追不回来了。
天子回到了乾清宫。
李贵妃的心思果然又活泛了起来,如今天子又回到自己身边,自己是不是可以有什么动作了?
只是曲桓山对自己讲的话历历在耳,终究有些不敢。找人商议吧,李贵妃环视身边,只能叹了口气。
王安走了,李鉴和万公公临阵不力,也被自己赶跑了。此时自己身边最有见识的竟只有李进忠了。
李进忠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本也是不足依靠的,如今更是被吓破了胆,只巴巴看着自己,还能出什么主意?
罢了,还是见见曲桓山吧,虽然看着也该是站在群臣那边的,可他的话确实还是有些道理。
曲桓山很快便来了。
看着曲桓山,李贵妃满眼泪汪汪的:“楚统领,先帝往日最是信你,本宫对你如何,你也清楚。老天保佑,今日哥儿虽已即位,却又回了本宫身边。我们二人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本宫想着若能当了太后,垂帘听政,也能帮着哥儿不致受了委屈。本宫求你出个主意,本宫眼下该如何是好?”
“没用的,先帝在时,娘娘没当上皇后,便都没用了。”曲桓山看着眼前这个装着可怜却又野心勃勃的女人,叹了口气:“如今陛下虽然回来了,可娘娘想过吗,陛下为何能回到娘娘身边?”
李贵妃心里一惊,确实,若是自己是那些大臣,已然将小皇帝抓在手里,如何就会再放回自己身边?
“因为陛下已经即位,他们不担心了。”曲桓山见李贵妃低着头不说话,又开口道:“如今无论娘娘想怎么做,他们都有应对了。”
“可若是登基那天,哥儿不去,他们……”李贵妃想了想,终是一咬牙,小心翼翼问道:“他们会不会就顺了本宫的心意?”
曲桓山摇了摇头:“若是登基那天,陛下未至,他们便会来求见陛下,请陛下登基。娘娘若是让陛下跟他们去,则万事俱休。若是娘娘不让陛下去,他们只消说宫内有变,陛下有危,便可动禁军护驾,届时娘娘危矣。”
李贵妃脸色顿时大变,许久,勉强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难道陛下在本宫手里,他们不会投鼠忌器吗?”
李进忠在旁边听了,吓了一跳,这是**裸的谋逆之言啊。
“投鼠忌器?”曲桓山又摇了摇头,悠悠道:“娘娘是忘了英宗吗?”
李贵妃咬紧牙关,胸脯起伏不定。
英宗。
明英宗朱祁镇。
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被瓦剌擒获。瓦剌也先以为奇货可居,挟朱祁镇出兵北京。本以为有英宗在手,明军必然投鼠忌器、畏怯避战,自己便能占个便宜。却不想兵部尚书**以‘君为轻,社稷为重’,立新君代宗,尊英宗为太上皇,抗击也先。终让也先啥便宜都没占着,只能灰溜溜回了草原。
“陛下从小是娘娘拉扯大的,娘娘所依仗的便是陛下,只要陛下在,娘娘的富贵便在。可若是陛下未能登基,娘娘的依靠便……”说到这里,曲桓山停下不说了,可谁都知道他的意思。
李贵妃本来拔起的精神头彻底蔫了,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甘心,便让曲桓山退下,又将王安召来。
王安虽然是个反骨仔,但好歹自己能从他嘴里探探口风,谈谈条件吧。
可是王安说的与曲桓山一般无二,李贵妃万般无奈,只得熄了念头。
曲桓山受了李贵妃的托付,看顾着朱由校。
朱由校立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写着大字。他虽未登基,可已是天子,只是他也知道此时的他羽翼未丰,眼下在李贵妃手里还只是被当做与群臣较劲的筹码。
不过既然是筹码,那么大抵便该是安全的吧?人们只会握着筹码,没人会去伤害筹码吧?
朱由校很笃定,你们每个人都去斗吧,现在自己才是最悠闲的那个人。
“他是你父亲,你为何要这么做?”突兀的声音响起,朱由校握笔的手一抖,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滴墨汁。
本来写的挺满意的一副大字,这一下便就毁了。
朱由校抬头望去,说话的是曲桓山。
嗯,只可能是曲桓山,屋子里也就他和自己。其实自己并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可妃母既然指了他来看顾自己,那也无所谓了。
“你说什么?”朱由校放下笔,有些气恼地看着曲桓山。
“你换了一个发簪。”曲桓山的目光瞟向朱由校的发髻。
“朕换个发簪有什么稀奇的?”朱由校只觉得胸腔里突突跳得厉害。
“你另一个发簪上有你父皇的血。”曲桓山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弑君杀父并不是什么大事。
“你胡说什么。”朱由校的声音不由颤抖起来,握紧的拳头上指节都被捏得发白。
曲桓山叹了一声,伸手在脸上揉搓了许久。等他把手放下,已经换了一副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