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灵山 第92章 望郎峰］

一、雾锁望郎：春山含黛盼归人

宋理宗宝佑三年的春分，灵山被浸在青灰色的雾霭里，海拔千余米的群峰像浮在云海中的青螺。望郎峰兀立东南麓，那座形似眺望女子的巨岩披着雾纱，石颈微微前倾，裙裾间凝着千年不散的乳白雾霭，细看竟似未干的泪痕，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山民们都说，这是郑妹盼夫不归所化，连岩石都染上了望穿秋水的执念。

山脚下的灵泉村飘着新麦的清香，二十岁的郑妹蹲在青石板井台边，木槌敲打葛布的声音惊醒了井中沉睡的游鱼。新嫁娘的银镯碰着井沿，发出细碎的清响，倒映在水面的容颜被晨雾洇得朦胧。保元扛着新制的梨耙走过，故意用沾着红土的裤腿蹭过她的蓝布裙角：“后山的杜鹃开了，红得像你去年绣的肚兜。”他古铜色的脸庞绽开笑纹，犁耙上的青铜剑穗随着步伐轻晃，那是成亲时郑妹亲手编的。

郑妹抄起湿漉漉的布角要打，却在触到丈夫额角的汗珠时手软了。保元的脖颈晒得黝黑，喉结随着说话轻轻滚动，衣领磨出的毛边里露出半截红绳——那是她塞进他贴身荷包的平安符，绣着“岁岁平安”四个小字。井台边的老槐树沙沙作响，送来远处官道上的马蹄声，惊起她鬓边的草屑。“州府的驿卒今早来过，”她低头绞着衣角，“说北边的战事又紧了。”

保元的手顿在梨耙上，剑穗在风中划出凄凉的弧线。七年前蒙古军攻破枣阳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后山打猎，箭矢穿过山鸡翅膀的瞬间，心里突然掠过刺骨的寒意。此刻望着妻子鬓角的草屑，他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她在油灯下为他缝补衣襟，银针在布面上游走如蝶，“若真到了征兵的时候——”他猛地转身，犁耙重重磕在井台上，“我定要护你周全。”

二、古道别绪：青衫一去雾茫茫

五月初五的晨雾浓得化不开，村口老槐树下挤满了送别的人群。郑妹捏着靛青腰带的手沁出细汗，保元腰间的青铜短剑沉甸甸的，剑鞘上的双鹤纹是他祖父随岳家军抗金时留下的。“下月十五是咱们成亲三周年，”她盯着鞋面上新补的针脚，“后山的杨梅该红透了。”话未说完，官道上的衙役已不耐烦地击鼓，牛皮鼓面震落满树槐花，像场无声的雪。

保元抬手，指腹擦过她颤抖的睫毛，触到一片湿润。征兵的黄纸在风中猎猎作响，朱砂大印红得刺目。他忽然解下短剑，塞进妻子手里，剑柄上还带着体温：“若我迟归，便用这剑替我守着家门。”转身时，青衫衣摆带起的风卷落她鬓边的银簪——那是他用三张虎皮换的，曾在洞房花烛夜映着烛火，在她发间流泻如银河。

郑妹握着冰凉的剑柄，看丈夫的身影渐渐缩成雾中的黑点。官道旁的望夫石不知何时立着位白发老妪，浑浊的眼睛望着云深处：“我家那口子跟着岳家军去打金兀术，至今没回来。”山风挟着松涛掠过，惊起枝头寒鸦数声，叫声刺破雾霭，惊落她眼中的泪。银簪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越的响，像极了保元临走时没说完的半句话。

三、秋霜凝眸：云深不见归人迹

重阳登高日，郑妹第一次登上村后的无名峰。野菊在石缝里开得泼泼洒洒，金黄的花瓣落在她青布裙上，像撒了把碎金。突兀的巨石上，二十里外的官道像条灰白的丝带，在层叠的峰峦间时隐时现。暮色四合时，她忽然看见云隙间漏下的夕照里，有个青衫人影正沿着官道疾走，腰间的剑穗在风中翻飞——待揉碎眼中的泪花，却只剩归鸟驮着最后一缕霞光掠过。

霜降那日，她在灶下烧火，滚烫的火星溅在手背上，疼得她一颤。望着渗出血珠的掌心，忽然想起保元临别的眼神，想起他说“等我回来”时，喉结滚动的模样。村东的王老汉从州府回来，旱烟袋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宋军在襄阳城外与鞑子相持，保元那孩子……”老汉鞋底的青泥刺得她眼疼——那是襄阳特有的土，混着战马的蹄印。

冬至前夜，油灯在风里摇曳，郑妹给丈夫缝制冬衣，针脚突然数次扎破指尖。血珠滴在月白色的衣襟上，像朵开败的梅。窗外飘起初雪，她忽然想起新婚那年，两人在山神庙里烤火，保元用树枝在雪地上画鸳鸯，说等攒够银钱，就带她去杭州看西湖的十里荷花。如今针线在布面上游走，却再画不出当年的温柔。

四、噩耗惊风：杜鹃啼血映石魂

惊蛰后的第七日，边城商队带来的青布染着暗褐色血渍。同村的阿贵垂着头，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保元兄弟护着粮车突围，鞑子的骑兵追了三天三夜……”布角上绣着的半只鸳鸯刺痛了郑妹的眼，那是她去年中秋寄去的，原想等他归来时补全另一只。青铜短剑在腰间发出清越的鸣响，剑身映出她苍白的脸，与石缝中探出头的杜鹃重叠，恍若隔世。

她抱着染血的青布在山路上狂奔，春日的杜鹃开得如火如荼，却比不过眼中的血色。在常去的巨石上，她忽然听见山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唤，仿佛保元在说“等我”。怀中的短剑突然剧烈震颤，剑穗上的红绳断开，线头在风中飘成未说完的誓言。村民们找到她时，她正对着巨石喃喃自语，指尖抠进石缝，仿佛要把思念刻进岩石里。

李婶要扶她下山，却触到她僵硬的脊背：“这丫头定是中了邪，竟把块石头看成了保元。”土地庙里的老庙祝却叹息：“情至深处，石亦为灵啊。”他见过太多离人的眼泪，却从未见过如此执着的守望——郑妹的指甲缝里嵌着石屑，掌心的血珠滴在石面上，竟渗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两张重叠的脸。

五、岁月成碑：石前耕读寄离思

夏至那天，郑妹在巨石旁种下第一株杜鹃。此后每个节气，她都会带着农具上山，在石前开垦出小片菜地。春播时，她对着石头说：“今年种了保元爱吃的芥菜，待秋天收了，便能腌成咸菜寄给他。”锄头起落间，石缝里渗出的泉水润着泥土，竟比别处的地更肥沃。秋收时，她把新打的稻米堆在石前：“你看，今年的谷粒格外饱满，够我们吃到来年春天。”

山风渐凉时，她学会了对着石头说话。说村里的新媳妇生了双胞胎，说后山的野蜂蜜格外香甜，说土地庙的香火又旺了几分。有次暴雨突至，她抱着石像的基座躲避山洪，恍惚间觉得石面传来体温，低头竟见石缝里渗出的水珠，在她掌心聚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两张重叠的脸。她忽然笑了，像在回应保元当年的承诺。

十年后的清明，村民们发现郑妹的鬓角已染霜色。她依旧每日登山，只是脚步不再轻快。有人看见她坐在石像旁，用银簪在石面上刻字，刻痕浅淡如泪：“保元，今日听见布谷鸟叫了，该是播种的时候了。你看，我们的菜地又扩了三分。”银簪划过石面，竟留下淡淡的金痕，像极了保元剑鞘上的双鹤纹。

六、雾散石灵：精诚所至石为开

咸淳元年的重阳，灵泉村突降大雾。晨起的猎人在望郎峰顶发现异象：那座形似女子的巨石旁，不知何时多了尊男子石像，青衫猎猎，腰间的剑穗栩栩如生，似在风雨中疾走。两尊石像之间的石缝里，竟生长着一株并蒂杜鹃，花瓣红得滴血，在雾中摇曳如泣如诉，花蕊间凝着水珠，像未说完的千言万语。

老庙祝摸着石像上的剑痕惊叹：“此乃情之所至，金石为开。当年郑妹日日以泪洗面，泪水渗入石中，竟将思念凝成千载石像。如今保元的英魂归来，化作石像与她相望，这便是天地为证的情劫。”村民们这才想起，七日前正是郑妹的忌日，她临终前抱着石像，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怀中紧攥着那柄青铜短剑，剑穗上的红绳不知何时续上了。

消息传到州府，知州大人亲自登山祭拜，见两尊石像相对而立，中间的杜鹃开得正好，遂题字“望郎峰”刻于崖壁。从此，每逢阴雨天气，山风中总能听见若有若无的低吟，像是有人在说：“待我归来，定与你共度余生。”山脚下的老槐树又添新枝，槐花落在石像肩头，像替他们披上了白头。

七、千年守望：雾岚深处话情长

八百年后的春日，望郎峰迎来了一队徒步的游客。年轻的情侣们在石像前驻足，女孩摸着石像衣褶间的雨痕惊叹：“你看，这石头的纹理多像泪痕。”男孩指着对面的男子石像笑：“说不定这就是保元，跨越千年回来赴约了。”山雾忽然漫上来，将两尊石像笼罩在轻纱般的朦胧中，仿佛时光在此处悄然凝固。

有位白发老人坐在石凳上，翻开泛黄的县志：“郑妹望夫化石的传说，在《广信府志》里早有记载。据考证，宋代确有保元其人，曾在庐州之战中护粮殉国，朝廷追封他为武毅郎。”老人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目光落在“情之所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记载上，声音轻得像山风：“我祖母的祖母，就是郑妹的同乡。”

风过处，杜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有片花瓣恰好落在两尊石像之间的石缝里，像极了当年郑妹未绣完的鸳鸯。远处的山路上，某个穿青衫的身影闪过，待游人转身，却只剩山雾缭绕，仿佛一切只是错觉。暮色降临，望郎峰在霞光中显得格外温柔，石像的轮廓渐渐模糊，却有两缕淡淡的光晕，在峰巅交织成永不褪色的剪影。

县志的末页，墨迹已有些漫漶，却仍能看清最后一句：“心之所向，纵千年亦如初见。”这便是望郎峰的传说，一个关于等待、关于信念、关于爱情不朽的传说。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石像衣褶间的雾霭轻轻晃动，像有人在耳边低语：“我回来了。”千年的守望，终将在时光的雾岚中，凝成永不凋零的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