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城市在玻璃幕墙外沉睡。
傅景烁解开领带走进浴室。温水冲淡衣襟残留的香槟气,喉结处悬着的水珠坠入氤氲雾气,在瓷砖上碎成细钻。
浴室外,暖黄台灯裁出方寸温柔。
雾面礼盒上横卧着一支黑色钢笔,笔身流淌着深海般的暗纹,树脂材质在光线下泛起星砂似的微芒。
这是苏雨烟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支万宝龙钢笔。
笔帽顶端,六角白星标志熠熠生辉,金属环上缠绕着藤蔓浮雕,让人想起她常读的那本童话扉页插图。
“咔嗒”一声轻响,笔帽与笔身相触的清音惊破寂静。
傅景烁屈指轻弹,余震顺着书案蔓延,镇纸下的演算纸簌簌颤动,仿佛被夜风吻过的秋海棠。
钢笔旁躺着片褪色银杏叶,叶脉间铅笔字迹已晕成水墨:“雾,像候鸟般在公式的裂隙筑巢。”
保险柜转盘在黑暗中轻吟,傅景烁将钢笔连同银杏叶放进天鹅绒匣。密码锁扣合时的机械轻响,恰似她身着藕色旗袍撞进他视线的心跳。
晨雾锁着半山御府,花岗岩门柱泛着冷光,智能温控系统早已将书房烘至22c恒温。
傅景烁从黄花梨书案前抬头,意大利小牛皮椅随着起身动作轻旋:“可把苏老师盼来了。”
少年嗓音里浸着晨读后的微哑,定制衬衫袖口露出半截腕表,却在触到教案封面的磨痕时,下意识将手腕藏向身后。
教案从帆布袋取出时带着图书馆的油墨香,不同色便签标记着重点章节。傅景烁望着她冻红的指尖在纸页间翻飞,忽然想起祖父书房那套光绪年的《策学备纂》,也是这般被前主人摩挲得页角温润。
“这道题……”苏雨烟俯身指点错题集,衣领间飘散的蜜桃香,混着从博古架飘来的傅家祖传龙涎香,在鼻腔酿成某种令人晕眩的甜。
草稿纸上的公式突然叛逃。万宝龙笔尖在收敛数列旁洇开墨点,像滴落未成形的星子。两道剪影在钢化玻璃上短暂交叠,又匆匆扯开。
午饭钟敲响时,女佣叩门声惊醒了稿纸上那些仿佛正在私奔的字符。
苏雨烟手中钢笔一颤,在字符边缘洇开了一小团孔雀蓝的墨点,像是不小心遗落的梦的印记。
水晶吊灯将鎏金楼梯扶手割裂成无数菱形光斑。
林知夏倚着西班牙高背椅,指尖摩挲着勃艮第酒杯的鎏金掐丝,孔雀石手链在腕间投下翡翠色阴影。
“景烁最近倒是勤勉。”她银叉刺破鹅肝慕斯,乳白膏体在骨瓷盘上绽成雪昙,“听说苏小姐是京大数院的明珠?”
傅太太的祖母绿耳坠随笑意轻晃:“多亏苏老师,景烁的进步……”
“苏小姐可知这道汤的秘方?”林知夏突然截断话头,将奶油南瓜汤推向对面。她的琥珀木香调香水在空气中织网,是投行人惯用的无声领地宣言。
苏雨烟接过描金汤碗的姿势让林知夏瞳孔微缩,那截皓腕抬起时的弧度,与财经频道那位新晋主持人的钻石腕表重叠又错开。
“家常做法要加肉桂提香。”少女的声线清泠似玉磬,却让林知夏想起上周路演时见过的科技新贵。同样的从容,在金融城价值千金。
水晶杯折射的光斑中,两个女人的倒影在餐桌中线交锋。
林知夏的银叉无意识地在餐巾上勾画并购案常用的Swot模型,直到发现苏雨烟无名指上沾染的钢笔墨渍,那抹孔雀蓝,竟与顾氏集团LoGo的潘通色号完全一致。
管家适时呈上甜品车,法式闪电泡芙的焦糖脆壳裂开时,林知夏终于收回审视的目光。
日子像被风吹散的试卷,哗啦啦翻到十二月。
傅景烁月考排名的名字终于跃进年级前四百。
谁也没注意到微博热搜里#h城不明肺炎#的词条。
直到寒假返乡的高铁上,苏雨烟刷到邻座阿姨手机里的封城直播,车窗外的广告牌正循环播放景区宣传片。
苏城的年味被消毒水浸透。
8岁那年,一场车祸夺走了苏雨烟父亲的生命,那是她童年记忆中无法愈合的伤痛。她曾在无数个夜晚,躲在被窝里默默流泪。
祸不单行,9岁那年,因车祸失忆的母亲不明下落。她跟着爷爷奶奶四处寻找,一路不停地呐喊:“妈妈,你在哪里?快回来啊!”喉咙里像是被火烧过一般疼痛,可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而18岁这年,命运再一次对她露出狰狞的獠牙,“不明肺炎”如恶魔般缠上了她的爷爷奶奶。
医院里,身着厚重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不眠不休,全力救治。
然而,命运终究没有眷顾这对老人。
医院走廊弥漫着过氧乙酸那刺鼻酸涩的气味,熏得人眼睛生疼,却远远比不上苏雨烟心中的钝痛。
遗体火化后的第三天,苏雨烟接到通知前往指定地点领取骨灰。
她颤抖着双手接过骨灰盒,紧紧抱住,将脸贴在上面,仿佛爷爷奶奶的体温还未曾消散,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一路上,寒风呼啸,路边的树枝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残酷的离别而呜咽。
社区网格员送来隔离告知书时,春联上的金粉正从“平安”二字剥落。
傅景烁的指尖在手机通讯录反复划出焦痕。
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在五恒系统的书房里结冰,汗湿的掌心在窗玻璃上按出雾印。
十天前的视频画面在视网膜上灼烧:苏雨烟举着手机的指节泛白,奶奶的体温计在镜头边缘泛着汞光,爷爷的咳嗽声撞在麦克风上,炸成断续的电流音。
“爷爷奶奶,这是景烁。”她声音里绷着一月的冰凌。傅景烁看见她影子在墙上的《泛函分析》挂图上颤抖,像道解不开的波动方程。
老人似托孤般凝视镜头里的少年:“烟烟八岁没了父亲,九岁走丢母亲……”突然哽咽住,眼角的沟壑蓄满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落下。
傅景烁的“等疫情结束”卡在喉咙,身着厚重防护服的医护人员闯入视频。
视频定格在老人身后褪色的“寿”字挂历。
傅景烁记得自己当时特意露出书架上全家福的鎏金相框。
如今京大荷塘的枯枝在监控画面里结霜,他承诺要带二老看的夏日莲叶,永远停在了草稿纸的莫比乌斯环里。
苏城老宅的雕花木窗漏进一缕残阳,在骨灰盒上切出斑驳的菱形光斑。
苏雨烟蜷在爷爷常坐的藤椅里,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张了张嘴,想哭,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也流不下来,那种极致的痛苦,像是将她的心一点点碾碎。
一千公里外,傅景烁的球鞋碾过京城胡同结冰的路面。医用防护口罩的金属条在鼻梁勒出深红凹痕,护目镜被呼出的白雾晕成毛玻璃。他攥着两张借来的苏城电话卡,塑料封套被汗湿的掌心浸得发软。
老李记杂货店的霓虹灯牌在寒夜里淌着血红色,卷帘门上的小广告还留着苏城区号的办证电话。
傅景烁站在空调外机轰鸣的热风里,冻僵的手指第三次尝试将SIm卡怼进卡槽。彩铃《献给爱丽丝》的钢琴声刺破死寂,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羽翼扑棱声混着急诊转运车的鸣笛远去。
“快接啊,烟烟……”声音被N95口罩层层阻隔,闷成了压抑的呜咽。
直到第十七个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传来。
回到书房,少年预约检测后,购买了前往苏城的高铁票。
核酸检测报告在傅景烁掌心折出深痕,“阴性”印章的朱砂色刺进视网膜。社区登记处的钢印盖下时,窗外救护车正转运密接者。工作人员递回通行证的动作像在投掷铅球:“苏城现在可是重灾区。”
高铁站的消毒水味钻进N95边缘。空荡的候车区里,零星旅客坐在间隔两米的座位上,羽绒服摩擦发出窸窣的静电声。
电子屏红光扫过傅景烁的防护面罩,将“苏城南站”四个字烙在他脚边的黄色一米线上。
14:05分,银白色车头切开北方的冻雾。
月台上白炽灯在雨雾中晕开光斑,傅景烁的羊皮手套在行李箱拉杆上勒出深痕。
防疫检查通道的隔离带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消毒水气味混着江南特有的潮湿扑面而来。
“请出示行程码。”
傅景烁解开驼绒大衣掏出手机,腕间积家月相表在冷光下泛着幽蓝。
红外测温仪扫过额头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回响。三十七度二的绿灯亮起时,喉结重重滑动着咽下悬了十二小时的忐忑。
防疫登记表签下最后一笔时,钢笔尖在纸面洇出墨团。十八年严苛家教刻进骨子里的楷书笔迹,终究在“探访事由”栏描出颤抖的“家事”二字。
穿过最后一道喷雾消毒区,手机在掌心震动。
梧桐巷七号的青石板路在雨夜里泛着光,行李箱轮子与石板的撞击声惊起檐角白鸽。
老舍在《骆驼祥子》中曾写道:“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这话初听时,像是对现实的无奈嘲讽,可细细想来,却又透着几分道理。在这世间,普通人光是活着,便已耗尽了全身力气。每日为了生计而奔波,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付出真正的爱?又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去当那纯粹的“情种”呢?
爱,是人中龙凤才给得起的东西;情种,也只会出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他们拥有优渥的财力,无需为生活的琐碎而烦恼;他们具备深厚的内涵修养,内心充满了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