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梧桐叶脉里炸开金线时,傅家那辆玄色雪佛莱停在京大门前,惊起满地细碎的光斑。
“新、新生请往这边...”学生会迎新的女生红着脸递过流程单,攥着单子的指尖发白,硬壳纸边缘被汗渍洇出云纹。她身后经管院的迎新棚下,六个志愿者同时抬头。
梧桐大道上飘来窃语:“那是傅家的...”话音被雪佛莱关门的闷响截断。管家王叔拉着行李箱立在树影里。
“同学需要助学贷款...”志愿者话到嘴边突然转弯,“...指导吗?”她盯着傅景烁腕间的沉香木念珠,那108颗珠子正随钟声轻叩注册处铜牌,惊醒了檐角沉睡三十年的青铜风铃。
蝉声愈烈,傅景烁的背影掠过爬满常春藤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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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选主舞这日,排练厅突然多了几把紫檀官帽椅。九十万现金墙被移作《离魂》的冥府布景。
李昭宁跪坐在更衣室角落,指尖抚过改良襦裙的缝线。
“昭宁姐!”唐心突然掀开珠帘,甜嗓里带着喘,“我偷听到执行导演说...”她珍珠耳坠晃得急,镶钻手机屏幕亮着偷拍的评委名单,“叶先生和谢先生临时加了行程,可能要来终审,还请了徐老!”
李昭宁手一颤,她想起半月前五十进十七那日,叶凌岳的鎏金钢笔在她档案上勾圈时,曾抬眼说了句:“骨相清奇。”
更衣镜里映着十七位杜丽娘梳妆的盛景,唐心正往她鬓边插玉簪:“昭宁姐的头发总是不听话,像你跳《惊梦》时的水袖。”
她望着镜中自己未施脂粉的脸,想起林茉儿说的“你这眉眼生得淡,得用月光衬着才显气韵。”此刻镜前只有盏昏黄台灯,倒把眼下的青影照得分明。
十七位杜丽娘踩着青玉地砖上的金箔登场,当追光灯劈开黑暗时,李昭宁下意识望了眼评委席中央,紫檀官帽椅空着,镶螺钿的桌牌上“叶凌岳”三字蒙着灰,像是被时光遗忘。
李昭宁刚被吊上威亚,忽见青玉地砖上投出两道狭长人影,叶凌岳的鳄鱼皮鞋尖正碾着唐心昨夜遗落的珍珠发簪,谢烬夜腕间的伽楠香手串在监控屏蓝光里泛着幽芒。
当《皂罗袍》的前奏响起时,她突然撕破右手水袖,这是她在初试视频里埋下的“意外变量”,专为触发叶凌岳设定的“破碎美”加分项。
“九号。”叶凌岳突然叩响青铜编钟,“把《寻梦》的‘睡荼蘼抓住裙衩线’重做一遍。”
李昭宁在威亚绳勒进旧伤的剧痛中垂眸,瞥见唐心正将改良主腰的系带又松两寸。当她后仰成半月弧时,加厚裹胸突然崩开暗扣,素纱褙子滑落半肩,露出锁骨下方淡青的血管纹路,这瑕疵落在监控镜头里,倒更似活人生气。
谢烬夜突然轻笑出声,金丝楠木折扇挑起选手名册:“李小姐像未开刃的唐刀。”扇骨不偏不倚点在李昭宁证件照上,那里映着她晨练时未梳齐的碎发,“不过这十号,倒是能省去不少灯光费。”
“司少说杜丽娘该有三分病气。”叶凌岳用钢笔指了指名册。
鼓点骤歇时分,穹顶突然降下十七盏朱红宫灯。李昭宁随威亚急速下坠,束胸带在气流中松开,内里缝满中药贴的舞衣,那浓苦的药香竟盖过了满室馥郁。
徐老教授在紫檀官帽椅上如坐针毡。他面前的智能评分板不断跳出红色警告:当他给李昭宁的圆场步打9.5分时,AI立刻标注“与叶总预设值偏差5%”。
谢烬夜打开金丝楠木折扇:“徐老看中的是她的云手起势,但真正让系统打满分的...”
“这是选角还是造人偶?”徐老教授的电子笔悬在半空,终是...
李昭宁望着大屏上跳动的分数,指甲掐进昨夜唐心帮她贴的膏药。当“9号 李昭宁”出现在榜首时,她后背撞上唐心颤抖的胸膛,cartier手镯硌得生疼,却比不过对方喜极而泣的热泪。
“恭喜九号。”执行导演的贺词惊破寂静。
暴雨砸在落地窗时,唐心正将金丝冠冕戴在12号头上:“昭宁姐才配得上真牡丹!”甜嗓清亮如初,“我们去西门涮肉庆祝!”
更衣镜映出两个相拥的少女:一个沾着红酒渍,一个裹着膏药香。李昭宁摸着帆布包里染血的护膝,忽然听见艺术总监对执行导演低语:“这丫头眼里有团火,烧得评委席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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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桂花香混着新晒棉被的气息涌进来时,林小满正把最后一包椒盐杏仁抛到苏雨烟床上,唐果踮脚往原木床架上挂星星灯。何穗带来的艾草香囊已经悬在每个人床头,分发的消毒湿巾还带着酒精的凛冽,宿舍里却漫着某种温软的春意。
苏雨烟那抹胭脂色从双颊漫到眼尾,像极了她们大一时在樱园看过的早樱。
“坦白从宽!”林小满突然举起柚子皮当惊堂木。
苏雨烟耳尖飞红,忙把沉香珠往衬衫袖里藏。唐果却眼尖,拽过她手腕对着阳光细看:“这油脂纹理,这雕刻手艺,怕是傅家祖传的?难怪《长恨歌》里说‘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原是老传统。”
何穗把养生壶插上电,推了推银丝眼镜:“目似秋水含黛,唇若丹砂点绛,按中医说法是气血充盈之相。”
苏雨烟耳尖红得要滴血,从帆布包里取出个铜盒,盒盖开启时,今年春天的凛冽突然苏醒:褪色的核酸证明,“傅景烁”三个字力透纸背;泛黄的N95口罩内衬里,竟用金粉描着《诗经》残句。
宿舍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养生壶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三双眼睛亮晶晶地等着下文。
“其实...”苏雨烟娓娓道来,“今年雨水那晚,小满你视频说听见救护车声响……”
何穗往姜茶里添了勺蜂蜜,镜片映着窗棂格:“专家建议,N95口罩连续佩戴时间不宜超过4小时,长时间佩戴可能会影响心肺功能。所以...”
“你们记得《西厢记》里张生跳墙那段吗?”林小满手中的柚子皮比划着,“跟傅少爷比简直温室花朵!”她突然拍案,“该把这事编进现代版《长恨歌》,名字就叫《高铁行》!”
“傅少爷这是把百年京苏铁路的浪漫续写了。”何穗慢悠悠搅动姜茶,突然轻笑,“他该去开爱情地理课,讲讲怎么在封控地图上画相思线。”
“你们记不记得通识选修西方文论课?”唐果突然拍手,发间珍珠夹磕在床架上笃笃作响,“教授说古希腊有个叫俄耳甫斯的,为爱人闯地府。我看傅少爷该去爱琴海边立雕像!”
林小满把凉透的姜茶一饮而尽:“我现在信了《世说新语》里荀奉倩为妻降温的事,不辞冰雪为卿凉,原不是古人夸张。”
楼下忽然传来军训拉练“刷刷”的脆响。三双手同时把苏雨烟往阳台推。正见傅景烁带队的经管学院方阵经过。暮光为他侧脸镀上金边,却在抬眸望见308室倩影的刹那,冷峻轮廓忽如冰河乍破。
林小满扒着栏杆往下喊:“傅同学,我们仙女正在研究《长恨歌》呢!”唐果忙不迭补上句:“要探讨‘在天愿作比翼鸟’的深层含义!”
暮色渐浓时,四个姑娘的笑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林小满嚷嚷要组“傅公子后援会”,被苏雨烟用桂花糕堵了嘴。晾衣架上,苏雨烟的浅碧色丝巾随风轻扬,像极了那日高铁窗外倏忽掠过的江南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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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华公寓9号楼308室,苏雨烟正踮脚取下书架顶层的《近世代数引论》。满地演算纸像秋日梧桐叶般铺陈,何穗的银针还插在穴位模型足三里穴,唐果枕着《概率论基础教程》酣睡,林小满电脑屏上的流体力学模拟图泛着幽蓝的光。
叩门声惊醒了满室公式。
唐心绾着惊鸿髻倚在门框,月白练功服外罩绯色比甲,怀里抱着的云锦舞鞋袋与满室学术气息格格不入。
“姐!”她旋身避开地上的《数学年刊》,腕间银铃串脆生生响,“我们《牡丹亭》这个月20号要演出了!”
林小满突然从零食堆里抬头:“杜丽娘复活...”
话音未落便被唐心接去:“可不是!昭宁姐特意把杜丽娘的水袖动作重新编排了。”她足尖轻点,在狭小宿舍里旋出半阙游园,“这探海翻身,还是昭宁姐手把手教我的。”
苏雨烟忙把唐果摇醒,后者嘴角还沾着一张写满贝叶斯公式推导过程的草稿纸。唐果揉着眼睛坐起。
何穗拔下银针轻笑:“该说是游园惊醒了咱们的数学梦。”
“总共十七个演员,我跳花神侍从。”唐心脚尖点地转了个小云手,水袖扫落唐果头顶的曲别针,“主舞是昭宁姐,她呀...”声音忽然压低,“像从陈老莲画里走出来的仕女,瘦得能化在晨雾里。”
唐果突然清醒:“就是你说的那个不吃晚饭练功的狠人?”
何穗递过温好的红豆薏米茶:“bmI指数怕是低于正常值15%。”
苏雨烟正往《近世代数引论》里夹枫叶书签:“倒应了那句‘三生石上旧精魂’。”
“可惜不能带观众。”唐心突然歪头,“听说要保密,连我们都没拿到入场券呢。”
苏雨烟闻言抬头:“像《牡丹亭》戏中戏?”
“雨烟姐,”唐心忽然凑近,指尖掠过苏雨烟眉骨:“京舞一年,我见过江南水乡薄雾般的美人,西域烈火似的艳色,可你这...”手镯在腕间泠泠作响,“分明是洛神赋里走出来的。”
“可不就是爱情养人!”唐果指尖戳着唐心发间玉簪,“你们京舞那些胭脂水粉,可比不上傅家少爷日日送来的补品。”
林小满嘴角还沾着比利时曲奇的金箔:“上周那盅冰糖燕窝...”她掰着手指换算,“相当于我两个月伙食费!”
何穗慢悠悠搅动红豆薏米茶:“食补胜于药补,傅同学倒是把御膳房秘方翻透了。”
唐心水袖掩唇:“难怪雨烟姐这通身气派...”她忽然旋身,绯色裙裾扫过满地演算纸,“像从仇十洲《汉宫春晓图》里裁下来的!”
林小满已经导入新模型:“按照黄金分割比例,雨烟面部轮廓的θ角...”话音被唐心甩来的水袖打断。
“不是数据!”唐心将苏雨烟推到满室秋光里,“你看她脖颈的弧度...”指尖虚划过天鹅般的曲线,“昭宁姐说这是最难的‘仰月式’,雨烟姐却天生带着!”
“颈椎曲度完美契合人体工程学,确实罕见。”何穗摘下眼镜,“更难得是通身气韵,像北宋汝窑的天青色——三分暖玉温润,七分秋水清寒。”
苏雨烟耳尖泛起薄红,后退时足尖不自觉勾起昆曲的云步。唐果突然举起手机:“昨天雨烟帮我调试代码时的侧脸,论坛都夸这是‘拉格朗日定理具象化’的美!”
林小满操作着流体力学模拟软件:“裙摆飘动轨迹符合斯托克斯方程...”
“停停停!”唐心甩出水袖蒙住电脑屏,“这是杜丽娘游园,不是实验室建模!”她忽地转向苏雨烟,“雨烟姐懂些门道吧?”
“昆曲身段讲究‘圆’字诀。”苏雨烟指尖在虚空画圈,“好比克莱因瓶的连续曲面...”
“对对!”唐心眼睛发亮,“昭宁姐说‘袅晴丝’动作要像莫比乌斯环般无穷尽!”
林小满突然蹦起:“我悟了!杜丽娘的步法该用分形几何建模!每个转身都是上一动的1\/3缩放...”
楼下忽传来军训口号声,唐果扒着窗台惊呼:“经管院方阵过来了!”众人挤到窗前时,正见傅景烁作为领队走过林荫道。军装皮带掐出劲瘦腰线,踢正步时裤线锋利如几何定理,惊飞了满地觅食的灰鸽。
“你家傅同学这身板...”唐心指尖在虚空描画,“放我们学校能演大将军。”何穗忽然轻笑:“站军姿的黄金角度,倒是符合人体工程学。”
“你们数院的人...”唐心扶额轻叹。
窗外飘过一片梧桐叶,恰似游园惊梦时,掠过画梁的金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