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了解江卯其人的情况下,很多人会和师乐安有同样的判断。但是谢昭接下来的话语,让看似笃定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江卯,三朝元老,两任帝师,为人刚正不阿。父皇能登上皇位,有他的一份功劳。”
“父皇登基后曾想重设太傅一职,让江大人担任。但是江大人推辞了,他说他愿担任廷尉一职,为朝堂明律法。担任廷尉一职二十多年间,江大人亲力亲为审理无数旧案冤案,经他之手宣判的案件,无一冤魂。”
“江大人自己也没想到,区区一个简单的通奸案,竟然能牵扯到朝堂和后宫。带入诏狱的人越多,查出的铁证也越多。江大人三次对陛下上书,希望陛下看在朝堂社稷的份上,停止调查。”
师乐安嘴唇翕动,再看立板上“江卯”二字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威严的老者。他的头发或许已经花白,但是眼神依然清明,他手中举着笏板,笔直立在朝臣之前。
这样一个老者,别说圣上信任,他站在那里就能让人信服。
“然后呢?”问出这句话时,师乐安其实已经知道结果了。
如果恒帝听了江大人的劝停止调查,也不会有后续的惨剧。比起已知的后续,她更关心这位素未谋面的老臣被恒帝拒绝之后是怎么做的。
谢昭遗憾地摇了摇头:“江大人第三次上书时,禁卫从后宫中翻出了各种巫蛊娃娃。父皇爱美人,巅峰时期后宫大大小小的妃嫔近百人。可是那些女人就像是御花园中的草木一样,心血来潮时父皇才会去看一眼。寂寞的女人们为了赢得帝王的关注,什么办法都会用。”
“那些巫蛊娃娃的用处不一样,有的是用来诅咒对手的,有的是为了吸引关注的,有的是让人变得美丽的。搜查过程中,禁军从御花园中挖出了另一个写了圣上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
“陛下盛怒,根本听不进江大人的劝阻,他停了江大人的差事,勒令廷尉府严查此事。至此,巫蛊之祸终于成型。”
师乐安难受地叹了一口气:“陛下盛怒,江大人还迎难而上确实会引得帝王不快。”
谢昭苦笑着摇摇头:“江大人被停差事,不只是因为劝阻帝王,更因为他需要避嫌。线索指向东宫,而江大人是阿嫂的曾祖。”
师乐安双眸睁大:“啊?!”
这还是她第一次知晓先太子妃的姓氏,她虽然早就猜到先太子妃来自氏族之家,但是没想到她的门第会这么显赫。三朝元老两代帝师,鼎盛时期的江家比温家还要厉害。
“后来禁军在太子府中查到了第三个巫蛊娃娃,太子行巫蛊之事的事情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圣上盛怒,将太子和太子妃软禁于太子府,开始清洗朝堂。”
“那时候的圣上还有几分理智,他觉得太子是被身边之人蛊惑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于是第一批被杀的,是同太子走得近的官员和世家,长安士族有半数受到了牵连。”
“江大人和几个言官脱了帽,跪求陛下切莫冲动,说此事可能另有隐情。可是在圣上看来,江大人也是可疑之人。为了证明自身清白,为了给太子喊冤,江大人和几个言官大人触柱而亡,血溅朝堂。”
“他们的血没能换来圣上的冷静,反而激怒了他。圣上下令彻查此事,绝不姑息。”
谢昭有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阿兄和阿嫂不忍事态严重,于是带着孩子们在宅邸中自戕以证清白,阿娘紧随其后。”
“阿兄和阿娘死后,陛下更加疯狂,杀了更多的朝臣,接下来的事情你应当也知晓一二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却让师乐安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帝王也是人,也有情感。
恒帝的心理变化其实很好猜,在得知自己儿子可能要篡位害死自己时,他生气愤怒,认定自家孩子是好孩子,一定是旁边的人带坏了他家根正苗红的孩子!
于是先祭天的是太子身边的官员和世家。
在恒帝看来,蛊惑太子的人没了,太子还是他的乖儿子。
没想到,杀过头了,太子承受不住死了,紧接着同自己相濡以沫走来的皇后也死了。
恒帝傻眼了,被冲昏的头脑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意识到这件事可能真的像江卯说的那样另有隐情——他很有可能被人挑唆了,害死了自己的妻儿,害死了重臣良将。
这还得了?!
于是第二批死的人包括了挑唆的宦官,隔岸观火的大臣,浑水摸鱼的世家。
直到人杀得差不多了,恒帝也开始后悔了,也开始冷静了。
回头看去,妻儿没了,朝臣死了,后宫还剩那么几根老葱撑着了。大错已经铸成,难以再回头了。
师乐安看了看谢昭记录下来的一些时间,再次确认了自己当时的判断:恒帝将谢昭关到诏狱那段时间,正是他大批量清洗挑唆之人的时候。高高在上的帝王在狂躁中察觉到了不安,想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的孩子。
如果谢昭完好无损的从诏狱中出来,或许就不会有第三次清扫。偏偏谢昭被人用了刑差点死了,恒帝彻底杀疯了。
这便是巫蛊之祸的大概情况,也是谢昭利用手头的人手,能拼凑出来的极限。
巫蛊之祸最大的凶手是恒帝,这点毋庸置疑,但是里面有太多的疑点值得人去推敲了。
“江大人的名字旁边为什么有个问号? ”师乐安的手指在立板上轻轻敲了敲,“他有什么不妥吗?”
一个重臣一个忠臣,一个将自己的重孙女嫁给太子的老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有理由陷害太子。更别提为了太子的清白,他还触柱而亡。
谢昭道:“今天朱氏说的话,让我觉得很可疑。按照朱氏的说法,在镇国公府状告平南侯府世子的前一个月,阿嫂的行为就很反常。朱氏说,那段时间经常看到阿嫂抱着孩子们坐在庭院中发呆,其间江夫人上门几次,每次她走之后,阿嫂都会哭。”
“一个出嫁的女儿,看到自己的母亲应当很欣喜,为何会哭?而且紧接着,阿嫂就将朱氏推到了阿兄的房中。所以我猜想,阿嫂必定知道些什么。”
这个问题师乐安之前也想过:“是啊,当时我还奇怪,身为一个母亲,大厦将倾之时为什么不想办法保护自己的孩子,反而去保护另一个女人和自己枕边人的孩子。甚至于,这个女人还是自己亲手选的,我不能理解。”
只可惜江家覆灭,太子妃也殒命,朱氏也是在混乱中飘零的苦命人,知道的情况太少,谢昭才在江卯的名字旁边打了个问号。
“还有京中传言‘周燕来是告密者’的情况,也是谣传。在太子府被查出巫蛊娃娃的前一天,周燕来收到了宫中消息,说是宫中临时有要事需要换班。经过窦夫人回忆,那几日后宫被查抄的人数量极多,卫尉窦大人加派了人手,临时抽调周燕来值守也不奇怪。”
“但是奇怪的是,周燕来一去不复返,人杳无音信。”
“祖母他们这群女眷被死士追杀,这股暗藏的势力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或许都将成为谜团。”
将案桌上的文书整理堆叠好后,谢昭认真糊了封面,在上面留下了几个端正的字。师乐安看到谢昭握笔的手在颤抖着,她亲眼看到谢昭在褐色的封皮上写下了“巫蛊之祸始末”六个字。
放下笔后,谢昭认真道:“乐安,这是我目前能查找到的全部证据。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不余遗力为冤死之人讨个公道。”
“哪怕我知晓这件事中最该死的人是谁,哪怕知道我需要仰仗他才能有一线生机,我也会坚持到底,让他写下罪己诏。”
师乐安握住了谢昭的手,眼神清澈语气坚定道:“王爷,你一定能探知真相达成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