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师乐安从谢昭口中听到过很多人很多事,他对自己讲过扬州的繁花似锦,讲过西凉的大漠孤烟,讲过皇城纷扰杂乱的人际关系,讲过边陲简单粗暴的处世之道。
在她看来,谢昭是个非常温柔且博学的人,有着皇室中人不应该有的纯粹和天真。他身上有少年单纯热血的一面,也有饱读诗书后蕴养出的尊贵矜持。
师乐安觉得,谢昭一定生长在一个充满了爱的环境里。至少在巫蛊之祸之前,谢昭的人生应该是顺风顺水的。
可是现在张伯说,谢昭有很多爱而不得身不由己的时候。
这倒是引起了师乐安的好奇心,她好像从未探究过谢昭的过往。
张伯跟在先皇后身边,见证了谢昭的成长,说起谢昭的经历也是娓娓道来:“圣上爱美人,人多了,后宫之中就不太平。”
“王爷只在先皇后的腹中呆了八个月,就因为后宫的美人们争宠动了胎气。”
“这一胎生得艰难,后宫中的女官太医们都来了,他们说先皇后难产,再这样下去,母子都难以存活。”
“圣上心急如焚,最后没办法,他跪在了观星台上对着满天神佛请愿。说只要母子平安,他再也不会收美人,并且茹素三年。”
“不知道是不是圣上的祈祷灵验了,先皇后果然顺利生出了王爷。母子平安,而王爷也没有不足月孩童常见的不足之症。他漂亮极了,圣上抱起他时,他就对着圣上笑。”
“圣上说,王爷是上天赏赐给他的麟儿,他给王爷赐名‘昭’。甚至亲自给幼小的王爷沐浴,哄他入睡,这是先太子都没能享受过的殊荣。”
光是听张伯说这些,师乐安都能想到当时的场景,只是她听消息时很容易关注细枝末节:“那圣上茹素了吗?还有不收美人这点……做到了吗?”
其实师乐安早就想到了答案,那日她陪着谢昭入宫谢恩时,带回来的食盒里面都是肉菜。而后宫中那些莺莺燕燕,有些看起来同她差不多大。
果然,张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茹素没有三年,大概三个月后,朝臣就高喊着‘陛下注意龙体’,圣上就开荤了。”
“不收美人……倒是有三年没选秀,王爷四岁那年,后宫再次选秀。”
师乐安讥讽地笑了两下,“能坚持三年,也算厉害了。”
“没选秀的那三年里,圣上下朝后只去长春宫。他和先皇后就像是长安城中的普通人家一样,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王爷喜欢圣上,每次看到圣上,他总是迫不及待要同圣上诉说遇到的新奇事。圣上有时候高兴了,还会让王爷骑在他的脖子上,带着他在长春宫院中玩耍。”
“那三年是先皇后、先太子和王爷最幸福的三年。”
“可是选秀开始后,圣上流连于新人,很少踏入长春宫。年幼的王爷一开始蹲在长春宫门口守着圣上,可圣上始终不来。后来他又去御书房守着,直到王爷火烧了御书房……圣上虽然没说什么,可先皇后关上门训斥了王爷,那之后他就很少去御书房了。”
随着张伯的话语,师乐安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谢昭。
他的世界里有温柔的母亲,有勤劳勇敢的兄长,还有威严又慈爱的父亲。他不知朝堂险恶,不懂后宫势力诸多,他的家人为他承托起了一片天,让他可以做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当这个家庭缺失了一个成员时,谢昭从一开始的苦等,到后续的主动寻找。
为了能经常见到父亲,年幼谢昭用尽了他能用的办法。
“那后来呢?王爷难道不再去找圣上了?”师乐安轻声问道。
张伯眼神中出现了深深的遗憾:“先皇后曾经养了一只狸奴,雪白的长毛狸奴,长了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我们王爷特别喜欢,从会走路起,每日都要同狸奴玩耍。”
“狸奴年纪大了,在王爷五岁多时没了。王爷在树下找到了狸奴尸体,先皇后想要从他手中抢过来埋了,先太子也对他说,埋了之后给他找一只新的狸奴。王爷不依,抱着猫尸体一路哭着去了御书房。”
“圣上正在商谈国事,王爷没能进得了御书房。他在御书房外等了两个时辰,最后又抱着狸奴回来了。”
“王爷在狸奴死去的那棵树下亲手挖了坑,将狸奴埋在了里面。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等候过圣上,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张伯长叹一声:“老奴没做父亲的命,但是老奴觉得,哪怕是一个不认识的孩童,在自己门外哭了两个时辰,自己也会于心不忍出来看一眼。”
“可是就是出门看一眼,说几句安慰话的时间,圣上都没有给王爷。”
“狸奴死了是小事,比不上家国天下,比不上御书房中说出的任何一件事。可是对于王爷而言,那只狸奴是他的玩伴,是他从出生开始就熟悉的家人。”
“从那天之后,王爷变了,他不再调皮捣蛋,而是像先太子那样认真求学,一言一行进退有度。苦啊,五岁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模样说话做事,要受多少委屈。可是王爷哪怕躲起来偷偷哭,也从不在先皇后和先太子面前抱怨一句。”
“时间长了,王爷就养成了现在的性子。他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心。”
“王妃,老奴不知您和王爷之间有什么误会,需要你们分院这么严重。但是在老奴看来,王爷因为这件事非常难过。”
“昨日您让小圆姑娘将卧房中的物件搬走之后,老奴进门给王爷送热汤。老奴看到王爷坐在案桌后面,看着您常坐的位置两只眼睛红红的,那眼神就像……就像他埋狸奴那一日时的眼神一样。”
“王妃,您和王爷一路走来不容易。就算有天大的误会,也该敞开来说。”
说完这些话后,张伯再一次对着师乐安拱拱手:“老奴多言了,王妃见谅。”
张伯走后,师乐安盯着案桌上没写完的平安信陷入了沉默。她没想到自己搬出主卧的决定会给谢昭带来这么大的痛苦,以至于小少年郁结于心病得这么严重。
想到那一日谢昭兴高采烈问她要什么奖励,她说想要分开睡时谢昭的眼神。师乐安垂下眼眸,开始后知后觉的懊恼。
如果将人比作猫,谢昭就像是一只受过伤痛的大猫。
他亲近信任的人因为各种事情离开了他,而现在就连自己也要同他划清界限……因此谢昭才会痛苦的应激了。
师乐安懊恼地轻拍额头,“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