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乐安俯视着长跪不起的梅清宴,胸腔中突然涌上了一阵莫名的情绪。
委屈、酸涩、憋闷、伴随着这股情绪上涌的,还有心口的闷痛。
“乐安!”没等师乐安弄明白这股情绪从何而来,她的手腕就被谢昭握住了,谢昭急切的声音传来,“你没事吧?”
师乐安摇了摇头,看清谢昭眼中的担忧和急切后,轻轻反握住谢昭的手,温声道,“我没事。”
说话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抬手一抹,掌心中都是泪,师乐安神色平静地重复着:“阿昭,我没事。”
这不是她的情绪,也不是她应有的反应。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原主残留的情绪,是这具身体面对曾经的最重要的人时做出的本能反应。
谢昭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掏出帕子轻轻为师乐安擦拭掉面颊上残留的泪痕,“没事就好。”
方才乐安盯着梅清宴看时,明明面无表情,可是两行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就像是身体失控了一般。
那样的场面,让谢昭没来由地恐慌。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有种诡异的直觉,觉得正在哭泣的人不是乐安。
他的乐安像是被禁锢在了这副身躯中一样,离他很遥远。
直到抓住乐安的手腕,感受到她温热的皮肤,看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一如既往,谢昭的心才渐渐落回到了实处:“要不我们回去吧。”
听到谢昭说话,梅清宴的恐惧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
王妃哭了,王爷要回府,他负荆请罪非但没有达成想要的结果,反而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端王夫妇此刻若是转身,今日他所有的努力都将泡汤,梅氏不可能再有复起的机会。
梅清宴心急如焚,只能重重磕头:“王妃!王妃我错了!我错了!”
师乐安眼神一凝,事到如今梅清宴跪的还是王妃的身份,而不是真切的对原主道歉。这样的负荆请罪根本不是真心悔过,而是作秀!
她眼神凌厉地大声道:“梅清宴,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究竟应该和谁道歉?!是对着我这个什么都有的王妃道歉,还是对着那个一无所有被你轻视的师乐安道歉!”
一声暴喝,梅青烟感觉整个人好像连灵魂都颤了颤。
他颤颤巍巍的抬起头和师乐安对视,台阶上的端王妃明艳大方楚楚动人,俯瞰他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端王妃什么都有。她再也不用和婢女一起寒冬腊月浣洗衣裳,再也不用灰头土脸等待着别人的救赎。
她有贵重的身份,拥有无数人的尊敬,更拥有了端王爷真心的呵护。谁能想到曾经那个字都写不明白的乐安会成为如今的模样?
曾经的乐安和现在的王妃即便站在一处,谁又能将她们联系到一起?
梅清宴猛地明白了王妃想要表达的意思。
是啊,端王妃什么都有,根本不会在意他的道歉。而那个住在师家庄子上,眼巴巴等候着自己的乐安,才需要自己真心实意的道歉。
可现在的人,如何对过去的人道歉?乐安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梅清宴眼神悔恨,他仰着头凝视着师乐安的眉眼,张张口眼泪比话语先流淌了出来:“乐安,表妹……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懦夫,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选择了避而不见。我还对不起姑母,没能好好照顾你,让你受尽了委屈。”
“对不起,乐安……对不起……”
梅清宴跪在地上,眼泪混着额头的血,在身前的石板上积出了深色的痕迹。
看着梅清宴双肩颤动痛哭不止的模样,师乐安眼前浮现出了一幕幕深藏在原主记忆中的画面。
原主不识字,每一封寄往金陵的信件,都是她托了庄子上识字的人帮忙写的。每次写信时,原主都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衫,戴上平日里舍不得带的首饰端坐在简陋的书桌前。
庄子上用的墨质地粗劣,使用的纸张也泛黄,分叉的笔尖落在信纸上,写出来的字都会劈叉,可是原主依然欣喜,依然羞涩,依然满心期待。
她面对着帮她写信的人,就像是隔空面对着素未谋面的梅清宴一样,每说一句话都会斟酌许久,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梅清宴不喜。
她诉说着庄子上发生的所有有趣的事情,幻想着,梅清宴接到信件后会如何回复她。
可是,没有回信。
从第一封信发出,直到原主被嫁出去,她从未得到过梅清宴的回信。
原主到死,都没能见到她心心念念的表兄,到死都不知她的表兄高矮胖瘦。她只是执着的在脑海中勾勒着梅清宴应有的模样,幻想着她的表兄能带她离开庄子,去金陵过上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
脑海中闪过原主的一幕幕过往,师乐安越是回忆,越是为这样一个傻姑娘感觉到不值得。
可是她胸腔中淤积的酸涩感,却随着梅清宴落下的血与泪渐渐散开了。傻姑娘,原来你想要的只是一句真切的对不起吗?
师乐安抬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她有一种感觉,原主最后残留的情绪消散了。
原主要走了。
在听见梅清宴真诚的哭诉和忏悔之后,她释然了,再也不会纠缠了。
师乐安抬头看向天空,一阵清风荡过,吹起她鬓角的碎发,轻柔地拂过她的面庞。
像是一位故人,用手指轻轻擦过了她的面颊。
原主残留的情绪彻底消散,师乐安胸口一松。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走好,来世做一个有人疼有人爱快乐开朗的姑娘。”师乐安心中默念,同这位素未谋面的乐安说了再见。
梅清宴哭声逐渐沙哑,师乐安再度低头看他时,内心毫无波动:“你的道歉我听到了。”
她没有办法替原主原谅梅清宴,但是原主已经释然了,她自然不会在意梅清宴。
不在意,那就是陌生人。
对待陌生人,师乐安向来拎得清。
“如果你是为了盐场而来,怕我不让梅氏竞争,那你大可以放心,盐场竞标的事有专人负责,全程公平公正公开,别说是我,就算是王爷也不会干涉最终结果。”
“如果你是想利用我们的亲戚关系,让我为梅氏美言,内定梅氏。还是那句话,我们的盐官很负责,所有的商队都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裙带关系在我们这里走不通。”
“所以你回去吧,我帮不了你。”
能有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梅清宴已经感激不尽。他抬起头挂着满眼的泪重重磕头:“多谢王妃,多谢王爷。多谢王妃,多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