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在贱民巷落脚的流民都听前辈们说过同样的话:贱民巷中人命贱,看到灰皮要跑远。
雒阳城中的差役多穿灰色衣袍,因而这里的灰皮指的就是官差。流民们无家可归,最怕遇到的就是官差。遇到一两个官差,被打几下骂一顿都是轻的,可是若是遇到成群结队的官差,流民们就要开始担忧自己的性命了。
十几年前,贱民巷中有个流民,饿极了抢了玄武街上一个孩子手中的饼吃,当天下午,一队官差堵了贱民巷两头,那一日贱民巷中血流成河。
幸存下来的流民一直记得那一日巷子中堆积如山的尸体,事后差役们冲刷了整整三日,才将巷子中残留的血迹冲刷干净。
后来才知道,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权贵之家的孩子被抢了饼。那日之后,贱民们约定,再饿,不上玄武街一步;再馋,不去长街上抢稚童手中的食物。
可是为什么?明明他们并未招惹任何人,为何官兵又堵住了贱民巷两头?
眼见没了逃生的希望,不少流民跪地求饶,更有人失声痛哭。他们满眼惊惶,不知犯了什么罪,又要招来灭顶之灾。
这时铜锣声响起,刺耳的锣鼓声后,整齐划一的声音传入了贱民巷:“奉端王和王妃之令,为贱民巷中百姓送衣食,请大家有序列队,出巷领衣服和食物。”
洪亮的声音一连喊了三遍,巷中惊慌失措的流民们心有余悸,谁都不敢做出头鸟。哭嚎声震天的众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啜泣声都消失了,原本沸腾的小巷诡异般地安静了下来。
端王和王妃给他们送吃的和衣服?怎么可能?
然而方才来不及撤退,被堵在了巷口附近的流民传来了消息:“有的!真的有的!有好多馒头,还冒着热气!”
“对对!还有衣裳!”
“怎么办?看起来是真的,要不要出去?”
“我,我不敢呐。我先前在清河王家猎场上打杂的时候,亲眼见到清河王把不听话的佃户当兔子射死啊。”
怕不是哄骗他们出去,然后将他们逐一打死吧?
权贵杀人全凭心情,他们实在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大丫家的板车本就靠近巷口,流民涌来时撞翻了她家板车。官兵围堵时,疯狂向着巷中撤回的人流再一次将她家的板车给撞翻了。
爹爹被压在了板车下,只露出半边身体生死不知。妹妹没见过这种场面,已经吓得呆愣住张着嘴巴哭都哭不出来。
大丫双手死死抠着板车的车身,咬着牙想要将板车从爹爹身上挪开。然而她的力气还是太小了,哪怕用尽全身力气,板车还是没能移动分毫。
双手上的冻疮鲜血直流,一滴滴的血混着大丫的泪,滴落在爹爹的后背上。
“阿爹……”大丫身体颤抖着,“阿爹你起来啊……”
阿爹一动不动,他面向着墙壁的方向偏着头,大丫看不见他的脸。
“阿爹你起来啊——”
没人听见大丫沙哑的抽噎声,只有冷风吹动破布烂衫发出的细碎声响。
就在大丫快要力竭时,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天而降,落在了大丫双手两边。大丫抬头看去,双眼被眼泪挡住,眼前的人面容模糊。
卢肃一把将破烂的板车掀开,又伸手去摸了摸倒伏在地的男人的脉搏。很快他对着身后说道:“还有气,带他去看大夫。”
眼见自己的爹爹被披甲的士兵带走 ,呆愣中的大丫终于回神:“阿爹——”
卢肃双手抱胸,粗声粗气道:“你爹没事。你走了好运,遇到了王妃。昨日她答应你要为你爹治病,结果被一群……啧,总之,今天她又来了。就在那里。”
卢肃抬手指向了巷口的位置,强压下心头的不耐:“去吧。”
不怪卢将军心情不好,大清早的,他本该在行宫中和兄弟们锻炼身手,哪知道王爷和王妃抽什么风,非要再来贱民巷。
来就来了呗,王妃还破财蒸了馒头煮了粥水,甚至还让部曲去雒阳城中旧衣坊买了一堆旧衣裳,要发给流民穿。
卢将军心塞塞:“真是闲得慌。”
大丫手牵着妹妹跟着抬爹的几个部曲走了一小段路,很快出了贱民巷。一抬头,她便看到了昨日给她饼的那位夫人。
师乐安眉眼弯弯,笑着颔首:“大丫,又见面了,还记得我吗?”
大丫瞳孔巨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师乐安的脸。
师乐安摸了摸自己的下颚,有些疑惑地询问身边的谢昭:“我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今日师乐安穿了艳色的衣衫,头上还戴上了珠翠,无论怎么看,都明艳大方。谢昭给予肯定的回答:“没问题,很好。”
看看大丫呆愣的模样,师乐安猜测道:“孩子刚刚被吓坏了,算了,不用勉强。过一阵应该就好了。”
另一边,大丫的爹已经被部曲们抬到了坐诊的大夫面前,林女官分身乏术,这几位大夫是二人临时从雒阳城医馆中征用的几名大夫。
就在师乐安准备过去看看情况时,大丫终于回过神来了。小姑娘仰着头嚎啕大哭,像是要将一肚子的委屈都哭出来:“夫人,是给我饼给我肉的好心夫人……夫人,对不起,您给我的东西,大丫没保住……”
大丫一哭,小丫也跟着嗷嗷哭了起来,两个孩子哭成一片,听得师乐安心中酸涩。
她快步走到两个孩子身前,掏出帕子细细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泪,温声哄着:“没事,没事,东西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日我带了大夫来,他们会为你爹爹看病。你看,我还带了很多吃的,大丫和你的妹妹都能吃饱。”
谢昭从篮筐中摸出了两个热馒头,弯腰塞到了两个孩子手中:“吃吧,别哭了。都会好起来的。”
围观人群中传出了惊呼声:“好家伙,那就是端王妃?人美心善,庙里的菩萨不过如此了吧?”
“是啊是啊,一开始听说他们的部曲冲了城防营,我还以为端王凶神恶煞,没想到这么面善。怎么还吊着胳膊?受伤啦?”
“端王夫妇好人啊!贱民巷的流民官府都不管,他们竟然给流民衣食,还请大夫为他们治病?这,这也太好了吧……”
议论声越来越大,师乐安和谢昭对视一眼,隐去了眼底的神色。
能做实事还能传贤名的机会,为什么要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