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清婉从IcU转回了病房。
我百感交集,抓着她纤细的小手一刻也不想放下。
她说:“宏军,让你担心了,我感觉现在没什么问题了,可以看看宝宝吗?”
我强忍泪水,不想把她的病情告诉她,只好安慰她:“宝宝非常好,因为早产需要在保温箱里再待一段时间。你也需要恢复,不用着着。我一直在这陪着你,然后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回家。”
她点了点头,我想她一定在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因为她苍白的脸上燃烧起一抹晚霞。
我和杨芮宁在她的办公室里进行了一次长谈。
她面无表情,口气依旧冰冷:“患者虽然闯过了这一关,但预后情况并不乐观。这种罕见病如果在病程早期及时发现,借助现有的医疗手段应该可以挺过三到五年。但患者现在处于进展期,又犯了怀孕生子的大忌,可以说回天乏术,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听到她的话,我的心变得比她的表情还冰冷。
我急切地问:”她还有多长时间?“
她冷冷地回答:”我是医生,我不是算命的。患者有个体差异,我无法给你准确的判断。不客气地说,如果患者没有强大的意志,你们的女儿很有可能因为窘迫而胎死腹中。或者造成发育异常和神经受损。我和产科的专家沟通过,你的女儿除了是个早产儿之外,其它都很正常。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可以说你的妻子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我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仍不死心,追问道:“不是说有靶向治疗吗?”
她瞥了我一眼,回答道:“国内目前是有几家大型医院开展了临床试验,药品都是进口的,价格非常昂贵。”
我还是那句话:“钱不是问题,只要让她多活一天我都在所不惜。”
她看了看了,叹了口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知道你对你妻子的感情很深。但你要面对现实了,就算采用了靶向治疗,结局仍是人财两空。”
我有些激动:“那就坐以待毙吗?”
她非常同情我的遭遇,但作为一名医生,她又不能不让我面对现实。
她说:“关宏军,通过林蕈这层关系,我们现在不是普通的医生和患者家属之间的关系,所以我要毫无保留的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你想通过治疗来延长她的生命,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暂且不说,但她最后的日子里几乎就要在病房里度过,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哀莫大于心死,我了解清婉,她肯定不会为了苟延残喘而躺在病房里。
她接着说:“我不是在和你讨论哲学话题,但如果让我在生命的长度和厚度之间做一个抉择,我会义无反顾的选择后者。”
我喃喃自语:“怎么才算有厚度呢?”
她回答:“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和儿女享受天伦之乐,到生命终结时不留太多遗憾,这就是我认为的厚度。”
我拼命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想控制眼泪流下来。但事与愿违,泪水汹涌的夺眶而出。
她用怜悯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安慰道:“这种疾病,患者在晚期并不会像肿瘤患者晚期那样痛苦,通过吸氧和药物可以缓解一些症状,人文关怀也很重要。”
如果让我亲眼看着清婉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渐渐枯萎凋零,这种残酷的现实我怎么能够承受。
我行尸走肉一般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门外挪去。
我先用清婉母女二人平安不需要这么些人在医院里守着的理由把我的父母劝走了。但对知道清婉病情的岳父岳母颇费了一番口舌,结果是岳父决定先回去,而岳母坚持留下来帮我照顾清婉。
她的理由也非常简单:我一个大男人替清婉端屎接尿不太方便。
其实我心里明白,她也预感到自己的女儿来日无多,她想和女儿待得更久一些。
到了周六,刘芸带着唐晓梅来看清婉。
晓梅连身上的羽绒服都没来得及脱就扑进了清婉的怀里,口里嚷着:”朱妈妈,你没事吧?“
清婉用臂弯搂着她,在她额头吻了吻,说道:”朱妈妈没事,你作业都做了吗?这么远跑来是不是累了?”
如今回想这段往事,唐晓梅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她说她偷听过刘芸和付红军的对话,虽然对清婉所患的病懵懂不知,但她预感到她的朱妈妈一定是得了一种不好的病。
所以她一见到清婉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情不自禁的哭成了个小泪人。
有一件事我始终无法理解,我就问唐晓梅:“你爸爸遇难之后,你妈妈又跟人跑掉了。我印象中我从福利院把你接到家中也不过住了几天,你为什么对清婉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她眼含热泪对我说:”你不会懂一个突然失去了父母的小女孩会有多么的惊恐、无助、害怕和自卑。见到朱妈妈第一眼时,她还没说一句话,只是她的一个眼神,就是我从我亲妈那里从来没有体会到的。时至今日,我也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形容那种感觉。”
这就是清婉,她用心去照亮了别人的世界,却过早的燃尽了自己。
晓梅的到来,让清婉沉浸在喜悦之中。她和晓梅像一对亲母女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
晓梅问:“妹妹起名字了吗?”
清婉说:“她哥哥给她起了一个,叫关宁曦,好不好听?”
晓梅说:“关宁曦,真好听。”
站在一旁的林蕈向我和刘芸使了个眼神,我和刘芸会意,都悄悄地退出了病房。
我们想留出空间,让清婉和晓梅独处。
不一会从病房里传出唐晓梅稚嫩的歌声,她唱的是芒果台一个选秀节目《超级女声》的主题曲《想唱就唱》,我透过门缝向里望去,清婉正安详地听着晓梅的歌声,用手轻打着拍子。
刘芸说:“我认识一个大师,住在城西清泉寺旁边,批八字比较准,要不要去问一问?”
我满脸惊愕,吃惊地说:“你说去算命?”
她点点头。
我有些气恼,没好气的说:“我是唯物者,不信那些怪力乱神。”
林蕈接话道:“生死由命,富贵由天。让他算一算也没什么不好,听听他怎么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听着清婉和晓梅在病房里传出来的笑声,我有了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想法,便在她姐妹二人的怂恿下去了清泉寺。
她们口中的大师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下颌留着一撮灰白的山羊胡,带着一副老花镜。
我们说明来意,先报上了清婉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
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思考了一会儿,又拿起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了好一会。
然后故弄玄虚的说:“此坤造命理之中蕴含玄机,日元羸弱,地支多见刑冲克害,加之天干病符之星赫然透出,此乃体质孱弱、疾病缠绵之兆。”
被他说中,我就动了虔诚之心,急切的问:“还可以补救吗?”
他仿佛没听到我说的话,接着说:“更兼命中五行偏颇,有如风雨飘摇中的烛火,生机微弱,呈短寿之相。又现死绝之地,犹如冬日寒冰,覆盖生机,已显离世光景。”
说完他又抬起头问:“你是他丈夫?”
我点头称是,他说:“把你的生辰八字也报上来,我看看你的命相里还能不能找出她的一线生机。”
我马上报给他,他又重复摇头晃脑地算了一遍。
突然,他睁开眼睛,眸子里爆射出灼人的火焰。
他说:“这位先生,观你命盘,乾造之中正财之星晦暗,偏财之星旺盛。”
我不解的问:“什么意思?”
他回答:“正财就是你的正妻嘛,正财晦暗说明你的老婆命硬则要离婚,命弱就要被你克死。至于偏财嘛......”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张芳芳和朱清婉,难道八个字里面真得能暗藏着这些玄机?
他顿了一顿,用眼角余光扫了扫林蕈、刘芸二人。
接着说:“偏财就是指偏房,在古代就是妾。现在不时兴三妻四妾了,你也可以理解为情人、知己之类的。你命中偏财旺,桃花星也旺,说明你身边不会断了女人,而且你还能得到这些女人的助力。”
这就尴尬了,我和林、刘二人面面相觑,就好像算命先生看透了我们的关系一样。
他又接着说:“你的命格里官印双全,配有财资七杀。一旦得得令、得地、得势,你就会官运亨通,官高位显。这几年你大运、小运和流年都不佳,要等到35岁以后才能扶摇直上,一路高升。”
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我急切的问:“从我这边看,我妻子还有救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了一句:“天命所归,世事无常。你本就克妻,此象非人力所能扭转,她是一点生机也没有了。”
我就像听到法官宣读死刑的最后判决一样,唯一的、微弱的希望也在瞬间崩塌了,绝望让我痛不欲生。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非常低落。
林蕈边开车边安慰我:“你不要太往心里去,我看这个所谓的大师根本就是胡诌乱扯骗钱花。”
刘芸也附和说:“林蕈说得对,我以前是被他蒙蔽了,今天一看根本就是牵强附会嘛。”
我不想让她们对我太担心,反过来安慰她二人:“我根本就不信这些,我早就说了这些就是怪力乱神,是文化糟粕,是封建迷信,是......”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先是哽咽,继而就哭出声来。
坐在我身边的刘芸将我的头搂在她的胸前,也哽咽着说:“你哭吧,现在没有外人,你随便哭,放声哭,千万别把自己憋坏了。”
林蕈在驾驶位也眼含热泪地说:“今天你随便哭,哭完以后你要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让清婉最后的日子过得开心,不要让她留有遗憾。我和芸姐在你身后全力支持你......”
她也泣不成声,一脚踩住了刹车,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那天我们三个人抱头痛哭,把压抑在心里的悲痛都发泄了出来。
从那之后,我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直到清婉生命走到尽头,永远离我而去。
周日上午,王雁书又来到医院探望清婉,和清婉扯着手聊了很久。
我送她离开时,她对我说:“宏军,你得振作起来,你这样萎靡不振已经让清婉产生了疑窦。”
我不觉一惊,问她:“清婉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清婉说要感谢我,感谢我做红娘把你和她撮合在一起。好说和你在一起的这段经历让她不再留遗憾。”
她抬起头,盯着我的脸说:“这个时候她能说出这种话,你不觉得有问题吗?所以你别这样垂头丧气的,换成我也一眼看出个端倪了。”
我说:“知道了,我再不这样了。”
王雁书用同情的眼光又看了我一眼,宽慰我说:“生离死别是谁都不愿面对的事,但这是自然规律。能曾经彼此深爱,人生就很圆满了,你要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风物长宜放眼量,你未来还有很长的人生路,她肯定不希望你一直消沉下去。你过得越好,她才会越开心。”
送到医院门口,正碰到拎着东西的张晓东。
我和王雁书上前和他握手寒暄。
他问:“王主任这是要走吗?”
王雁书说:“看过清婉我就放心了,没有什么事下午我就赶回去。”
张晓东说:“因为孩子上补习班,关淑娟忙着接送孩子,一直没空来探望清婉。这不,她过意不去,一早晨起来抽空包了一些三鲜馅饺子给清婉。”
他摇了摇手中的口袋,然后对王雁书说:“王主任要是不着急,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吧。”
我和王雁书都点头,我说:“你半个月能回来一次,不在家休息或帮帮嫂子,还往这跑,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张晓东哼了一声,调侃道:“你小子要是有良心,就把清婉照顾好,也算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我们都笑了一笑,气氛不知不觉就轻松起来。
等到看着清婉在岳母的服侍下吃上了饺子,我们三个人才退出病房,来到我那一晚站过的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