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刘克己办公室的门口,上次那位秘书这次的态度与以往截然不同,他满面笑容,热情地对我说:“关主任,您好!刘书记已经在里面等候您多时了。”
我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对于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我一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时而显得高傲,时而又过分殷勤,这种借着领导的威势来装腔作势的行为,让我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尤其是经历了对张卫国认知的巨大转变后,我对这种印象更加深刻了。
秘书轻轻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他推开门,对屋内的刘克己说:“刘书记,开发区的关主任来了。”刘克己随即回应:“让他进来吧。”秘书侧身让我进屋,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我刚一进屋,刘克己就满脸热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迎上前来,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热情地引导我坐到沙发上,自己也随之坐下。面对这样的礼遇,我反而显得有些拘谨,没有了上次在这间办公室里直言不讳时的那份轻松。
他和蔼可亲地说:“宏军同志,最近工作很忙吧?”
我谦逊地回答道:“开发区一直牢记刘书记的嘱托,认真贯彻落实县委、县政府的方针政策,不折不扣地抓好各项工作。虽然我们也做了一些事情,但跟刘书记您日理万机、勤政为民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宏军同志,你别太拘束,也别说这些官话了。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聊聊一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我见气氛融洽,以为时机成熟了,便顺势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茶叶盒,轻轻放在茶几上。
还没等我开口,刘克己就拿起茶叶盒,在手上掂了掂,然后放在桌上,脸上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容:“宏军同志,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这盒子里装的,恐怕不少于五万吧?”
我曾听人说过,领导掂一掂就能知道钱的多少,以前我还以为是句玩笑话。现在看来,终究还是我自己浅薄了。
我连忙解释道:“刘书记,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关宏军同志,你的这个举动既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感到非常失望。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一个正气凛然、脚踏实地的年轻干部,没想到你现在也学会了这套庸俗的做法,这真的让我有些失望。”
我望着他的眼睛,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真诚和失望,便低声说道:“刘书记,是我做错了。”
说完,我迅速将茶叶盒收回包里。他见状,面容顿时舒展开来,语气也变得心平气和:“今天,咱们俩不以领导和下属的身份谈工作,就以前辈和晚辈的关系,聊聊心里话。”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他接着说道:“过去,人们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作为一名党员干部,我曾经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但这些年,我走上了领导岗位,才深刻体会到,有些事情,你说它是随波逐流也好,说是同流合污也罢,确实容易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放松警惕,降低了对自己的要求。有时候,别人送你礼物,你要是不收,就会让对方觉得你不近人情,对托付的事心里没底,很多关系就不好维护,很多工作也就不好开展了。”
他的话语里,既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份坦诚。你说他说得冠冕堂皇也好,说的是肺腑之言也罢,但这个现实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我依旧点着头,没有插话,毕竟在领导阐述中心思想之前,打断是不礼貌的。
他又接着说:“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过得挺苦,大家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但你说那种大平均的日子,真的有多少幸福感吗?我看也未必。那个年代,大家都不想读书,想读也没书可读。我呢,是从十九岁开始,从大队的会计干起的,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从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工作重心是变了,可我却一路高升,你说这凭的是什么呢?”
领导发问,我自然不能沉默以对,否则就成了让领导唱独角戏了。于是我开口说道:“凭的是领导脚踏实地,能力出众。”
他笑了笑,说道:“你说得也对,但我对自己的总结就一句话:尊重前辈,友善同辈,提携晚辈。”
我虽然心里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装出一副没有完全理解的表情,想听他进一步解释。
他见状,便解释道:“尊重前辈,就是要对前辈表现出基本的尊重。对于看得惯的,我们要学习;对于看不惯的,我们可以引以为戒,但态度一定要诚恳,凡事都要讲究个方式方法。所以我这一路走来,每次到提拔的关口,基本没遇到什么阻力。”
我听得心悦诚服,不得不承认,在面对看不惯的事情时,我的修养还差了一些。
他看出了我心服口服的态度,便更加亲切地说道:“这不仅仅是一种处事方式,更是一种人生智慧。你年轻,有冲劲,但也要学会对前辈的尊重,这样才能走得更远。记住,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你未来的路还很长,还要多历练,多学习啊。”
我坚定地说:“我一定牢记刘书记的谆谆教导。”
他满意地点点头,眼神中透露出几分赞许,接着说道:“友善同辈,这道理说起来简单,但真要做起来,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辈里,难免会有你在仕途上的对手,或者说是竞争者。这种竞争,有人的地方就避免不了。毋庸讳言,同侪之间最容易出现的,就是党同伐异和结党营私。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搞过小圈子,凡事都是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所以,同事们即使有意见,也知道我不会背后搞小动作。就像这次提拔常务副县长,很多人以为我会力挺县委办公室主任,毕竟他整天在我身边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选拔干部,可不是私相授受,还是得看人称其职。这点,你岳父最有发言权。选人用人的导向,千万不能偏,否则所有的事都得偏。有人说我和张县长在一些问题上有分歧,是在无原则地对抗,这既小瞧了我,也小瞧了张县长。当然,关于那块地块的开发,我们俩确实有不同意见,这个一会儿我再详细说。”
说到这里,我竟然心生渴望,想听听他到底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现在说到提携晚辈,我就不得不提到你。我记得咱们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是县长。那时候,你和许太铖、田镇宇一起去汇报工作,我没记错吧?”
我心里一阵小激动,从他这话里,我听出了他对我早有所关注。我连忙说道:“领导整天工作繁忙,还能记得这些小事,真让我感动。”
他哈哈一笑,说道:“你高看我了,我每天的事情确实太多,能让我过目不忘的人也屈指可数。但你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好,我当时就在想,这样的年轻干部,不就是我们整天挂在嘴上的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典型吗?”
我谦虚地说道:“领导这是夸我呢,我实在还达不到这个标准。”
他摆摆手,语气宽厚得像一位长辈:“你说得好,一个干部的成长,不能求全责备。只要这‘四化’之中具备了两项、三项,就要大胆使用。不足的地方,我们可以帮助他们慢慢改正、慢慢成长。毕竟,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完美的,对吧?”
他的话语让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不禁有了些感动。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沉重:”你被纪委调查那件事,我是有责任的。他们对我说了假话,说事实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我那时候就想,原则问题上,不管我怎么看好你,但也绝对不能给你开这个绿灯。但后来,张县长亲自来我办公室,押上了他自己的政治前途来为你证明清白。这也是一种知遇之恩,在这方面,我不得不说他比我做得要好。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我还是心怀愧疚,因为这件事直接导致你爱人早产。在这里,我要说声抱歉。”
我望着他真诚的眼神,淡然一笑:“很多事,既有它的必然性,也有它的偶然性。这不是谁的责任,都是命运弄人罢了。”
他点点头,继续道:“事后证明,你非但没有闹情绪,反而把开发区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前不久我去市里开会,市长还特别提到了你,夸了你一番。你们一个市级开发区,能和国家级开发区搞合作,结对子,这真的是我没想到的。说实话,这件事我自认为我做不到。”
“也算机缘巧合吧。”我谦逊地回应。
他微微摇头,似有所感:“同祥镇的领导班子有问题,这件事我不是不知道。要是放在几年前,我肯定毫不犹豫地动手术,摘掉这个毒瘤。但现在我老了,没几年了就要退休了,更重要的是,我还有我的软肋。”
他眼里闪过一丝沧桑,接着说道:“说到那块地的开发,你上次来,直接扭转了局面。你以为我改变主意是因为我想为我的亲家谋私利,这点我不否认,确实有这个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全局眼光打动了我。你的方案打破了老城空间的固有格局,充分利用了国土规划,可以极大推动全县的经济和社会发展。特别是你的话,解了旧城区老百姓的后顾之忧,也彻底打消了我的顾虑。这是促成我改变主意的根本原因。”
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说服我,所以我用眼睛盯着他,想听他的下文。
他叹了一口气,眼神里满是复杂:“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我的家庭情况,我只有一个独子,和你年龄相仿。他三岁的时候,我去山西参加农业学大寨现场会,他得了肺炎,因为用了庆大霉素,双耳听力严重受损,现在得靠助听器才能听见一些声音。这是我一生中对家庭最大的愧疚。后来,他娶了方圆地产老总的女儿,我心里清楚,那是因为他有我这个爸爸。所以那时候,我就像欠了亲家的债一样,对他的很多不合理要求也只好尽量满足。”
说到这,他眼里泛起了泪花。作为一个父亲,我深深地理解他的痛苦和无奈,心里也充满了同情和感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内心的波澜,缓缓说道:“今天邀你前来,我并非意图证明什么,也非要解释个明白。我只是希望,能以一个长辈的姿态,与你分享一些我心中的所思所感。未来的日子里,我手中的这根接力棒终将要传递下去,这是世间万物更迭不息的自然法则,或许有朝一日,它就会交到你的手上。全县五十多万淳朴的百姓,他们无不翘首以盼,渴望能遇到一位清廉公正、心系民生的好官,这是他们最真挚、最朴素的愿望。我自知未能完全实现他们这一夙愿,但我衷心希望,我的继任者能够替我完成这份使命。这是我对你的深切期盼,也是一份政治嘱托。你,能明白我的用心吗?”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掷地有声地回答:“请领导放心,不管将来我走到哪一步,您今天的教诲我都会铭记于心。我将以您为楷模,矢志不渝地做一个为民造福的好官。”
他哈哈大笑:”我算哪门子好官。即使是伟人在世的时候也只敢说自己是三七开,我如果能做到五五开,便已心满意足,问心无愧了。”
他一直将我送到楼梯口。平日里,那些直接为他服务的科室门总是大敞着,而此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许多人看到他如此礼贤下士,都投来了既惊讶又异样的目光。
我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县委大楼,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却意外地没有让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反而像是一股清流,拂去我心头的迷雾,让我的思绪更加清晰,精神也为之一振。
我驱车回开发区的路上,顺手拨通了老五的电话,随后又给老八打去,约定晚上找个地方聚一聚。地点我没有选在芸薹集贤,因为我不想给老八心理上造成压力。
在事实没有搞清楚之前,我还要奉行“疑罪从无”这一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