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惊鸿客 花间一壶酒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陆昭阳的清梦。她向来警觉，几乎在敲门声响起的瞬间便睁开了眼睛，右手下意识摸向枕边的银针囊。

\"小先生！小先生可醒了？\"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焦急。

陆昭阳辨认出这是德济堂学徒阿来的声音，这才松开银针，揉了揉眉心。窗外天色尚早，长安城的晨鼓刚刚敲过第一遍，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行人脚步声。

\"稍候。\"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仍带着几分睡意，却已恢复成平日清朗的少年音调。

迅速起身披上外袍，将长发随意束起，陆昭阳这才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阿来，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学徒额上沁着细汗，手里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见门开了，连忙躬身行礼。

\"扰了小先生好梦，实在对不住。\"阿来低声道，\"只是这些帖子实在耽搁不得，掌柜的让我务必一早送来。\"

陆昭阳侧身让他进屋，随手掩上门：\"何事如此着急？\"

阿来将布包放在窗边小几上，解开系带，里面竟是厚厚一叠名帖，粗略看去不下二十余张，皆是上好的洒金笺或云纹纸，用各色丝带整齐束着。

\"您离京这一个月，传出去'小先生'医术高明，这些全是各府递来的帖子。\"阿来擦了擦额角的汗，\"有尚书府的、将军府的、还有几位国公家的...德济堂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陆昭阳挑了挑眉，走到小几前随手拿起一张名帖。这是张深青色洒金笺，上以银粉写着\"左骁卫大将军府敬请\"，字迹工整有力。她放下这张，又拿起另一张杏红色的，是\"光禄大夫府拜请\"。

\"这么多？\"她轻轻摇头，\"我只在德济堂坐诊过几日，怎会...\"

阿来眼睛发亮：\"小先生有所不知，您走前治好的那几个病人，如今都大好了。尤其是西市绸缎庄刘掌柜家的小公子，高热七日不退，您三副药下去就好了。刘掌柜逢人便夸，说您是华佗再世。\"

陆昭阳闻言失笑：\"不过是运气好，碰对了症候。\"她走到面盆前，掬起一捧冷水洗脸，冰凉的水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阿来站在一旁，欲言又止。陆昭阳擦干脸，见他这副模样，便道：\"有话直说无妨。\"

\"掌柜的意思...若是小先生愿意，不妨在德济堂长期坐诊。\"阿来小心翼翼道，\"分成好商量，您七德济堂三都成。\"

陆昭阳系好衣带，摇了摇头：\"我闲散惯了，受不得约束。\"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晨风夹着槐花香扑面而来，\"这些帖子，都是些什么病症？\"

阿来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掌柜的都记在这里了。大多是寻常病症，不过...\"他翻到中间一页，\"户部侍郎家的千金很是奇怪，请了无数太医都不见效，听闻小先生善治疑难杂症，特地派人来问了三回。\"

陆昭阳接过册子，目光落在阿来所指的那行字上：\"骨瘦如柴，腹大如鼓，饮食难进...\"她轻声念着，眉头渐渐蹙起。

\"据说这位小姐年方十五，原本生得如花似玉，半年前突然染病，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唯独肚子大得吓人。\"阿来压低声音，\"有人说是中了邪，侍郎府上还请了道士做法，全无效果。\"

陆昭阳合上册子，若有所思。此时客栈已渐渐苏醒，楼下传来伙计洒扫庭除的声响，远处街市上叫卖早点的吆喝声隐约可闻。

\"小先生要用早膳吗？\"阿来问道，\"我去让厨房准备？\"

陆昭阳点点头：\"有劳了。简单些就好，再沏茶来。\"她指了指那叠名帖，\"这些先放着，我稍后细看。\"

阿来应声退下。陆昭阳走到书案前，从行囊中取出自己的医案笔记，翻到记录类似症状的一页。那是在洛阳时听闻的一个病例，不过患者是个老翁，症状相似却病因不同。她蘸墨提笔，在空白处记下刚才看到的几个关键词。

不多时，小王送来了早膳——一笼蟹黄汤包、一碟腌脆黄瓜、一碗小米粥，配着一壶新沏的龙井。茶香清冽，在晨光中袅袅升起。

\"小先生今日可要出门？\"小王一边摆膳一边问，\"掌柜的说若您要用马，随时吩咐。\"

陆昭阳夹起一个汤包，轻轻咬破薄皮，鲜美的汤汁立刻涌入口中。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才道：\"今日暂且不出门，若有访客，一律说我尚未起身。\"

小王会意地点头退下。陆昭阳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一边翻阅阿来带来的册子。其中记载的病例大多寻常——某府老夫人心悸气短，某家公子骑马摔伤了腿，还有几位贵妇人的头痛症、失眠症等等。唯有户部侍郎家千金的病症格外引人注目。

早膳用毕，她净了手，开始整理那叠名帖。按照官阶高低排列，最上面几张皆是朝中重臣府上的。她一一拆阅，大多是措辞客气的邀请，有些还附上了丰厚的诊金许诺。

当拆到户部侍郎府的帖子，陆昭阳的手指微微一顿。这张帖子用的是罕见的浅紫色云纹笺，熏了淡淡的兰香，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帖中详细描述了患者的症状，并提到\"若先生不弃，寒舍备有静室可容先生暂住，以便朝夕诊治\"。

陆昭阳将这张帖子单独放在一旁，继续翻阅其余。全部看完后，她走到窗前舒展了一下身体。长安城的晨雾已经散去，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微微的光。西市方向传来阵阵驼铃声，想必是西域商队又带来了新奇货物。

她回到小几前，取出银针囊摊开，一根根检查针具是否完好。这些银针长短不一，最长的三寸有余，最短的不过半寸，在晨光下闪着寒光。检查完毕，她又取出几个小瓷瓶，挨个打开闻了闻，确认药材没有受潮变质。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小王来收碗筷。陆昭阳让他顺便请阿来上来一趟。

阿来很快就到了，额上还带着汗，显然一直在楼下等候。见满桌名帖已经整理过，他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小先生可有中意的？\"

陆昭阳指了指那叠紫色名帖：\"这位户部侍郎家的小姐，病症确实蹊跷。你可知道更多详情？\"

阿来眼睛一亮，凑近几步低声道：\"听闻这位杜小姐原本是长安城有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去年还有好几家公子争相求亲。谁知突然染病，如今...唉，据说形销骨立，甚是可怜。侍郎大人就这么一个嫡女，急得头发都白了。\"

\"太医怎么说？\"

\"说是'瘕聚'之症，开了不少活血化瘀的方子，全无效果。\"阿来摇头，\"后来又有太医说是'蛊胀'，用了泻下之药，差点要了小姐的命。\"

陆昭阳眉头微蹙。瘕聚与蛊胀虽都有腹部胀大的症状，但用药截然不同，若诊断错误，确实可能加重病情。

\"小先生可有把握？\"阿来小心翼翼地问。

陆昭阳没有立即回答。她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靛青色的衣袍上。十六岁的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少女时光，她却早已习惯了这般沉着思考的神态。

\"病症古怪，需亲眼见过才能判断。\"她终于开口，\"不过...\"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我且去看看吧。\"

阿来大喜：\"我这就去侍郎府回话！小先生何时方便？\"

陆昭阳看了看天色：\"午后吧。你先回去告诉掌柜的，其余帖子暂且婉拒，就说我行程已定，不便久留长安。\"

阿来连连点头，将其他名帖小心收好，正要告辞，忽又想起什么：\"小先生，侍郎府派来的人说，若能请动您，愿意先付五十两银子作为定金。\"

陆昭阳摆摆手：\"不必了。治病救人，本就不该先谈钱财。若治好了，随他们心意给些诊金便是；若治不好，分文不取。\"

阿来肃然起敬，深深一揖：\"小先生高义，我这就去传话。\"

待阿来离去，陆昭阳从行囊中取出几本医书翻阅，寻找类似症状的记载。阳光渐渐移到了书案中央，她全神贯注，时而提笔记录，时而蹙眉沉思，连午饭都忘了叫。

直到未时初，她才合上书卷，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腹中传来轻微的响声，这才想起尚未用午膳。正欲唤人，却听见门外小王的声音：

\"小先生，侍郎府派了轿子来接，正在楼下候着呢。\"

陆昭阳一怔：\"这么快？\"她看了看窗外日影，\"让他们稍候，我准备一下便下去。\"

她迅速换了身干净的靛青色长衫，重新束好发，将银针囊和几个小瓷瓶收入袖中。临出门前，又对着铜镜检查了一番，确保自己的男装毫无破绽。

走廊尽头的小王立刻迎上来：\"小先生，朱掌柜说您还没用午膳，让厨房准备了几个肉饼，您路上垫垫肚子。\"

陆昭阳心中一暖，接过用油纸包好的肉饼：\"替我谢谢掌柜的。\"想了想又道，\"我此去不知几时回来，若晚膳时分未归，不必等我。\"

下楼时，朱掌柜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见她下来，连忙绕出来：\"小先生，侍郎府派了四个轿夫，还有两个丫鬟跟着，排场不小呢。\"

陆昭阳微微一笑：\"治病而已，何须这般阵仗。\"

客栈门外果然停着一顶青绸小轿，轿帘上绣着精致的兰草纹样。轿旁站着两个衣着体面的丫鬟，见陆昭阳出来，连忙行礼：

\"可是陆小先生？奴婢奉老爷之命，特来接先生过府。\"

陆昭阳点点头，正要上轿，街对面传来一声惊呼。转头望去，却是个卖花的老妇人摔倒在地，花篮里的蔷薇散落一地。

不待旁人反应，陆昭阳已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扶起老妇人：\"可摔着了？\"

老妇人连连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就是脚崴了一下。\"她抬头看清陆昭阳的面容，忽然一愣，\"这位小郎君好生面善...\"

陆昭阳微微一笑，帮她捡起散落的花朵：\"老人家小心些，长安街道虽平整，雨天还是容易打滑。\"说着从袖中取出几个铜钱，\"这些花我都要了。\"

老妇人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收了钱。陆昭阳将花交给跟来的丫鬟：\"放在轿中吧，香气可以提神。\"

这一幕被客栈门口几个路人看在眼里，纷纷低声议论。陆昭阳浑不在意，径自上了轿。随着轿夫一声吆喝，小轿稳稳抬起，向着城东的富贵坊行去。

轿内宽敞舒适，四角挂着香囊，散发着淡淡的安神香气。陆昭阳靠在软垫上，掀开轿帘一角，看着长安街景缓缓后退。阳光透过帘子缝隙，在她清秀的面容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轻轻捻起一朵刚买的蔷薇，粉白的花瓣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润。十六岁的年纪，本该如这花儿般绽放，那位杜小姐却缠绵病榻...思及此，她眼中闪过一丝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