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惊鸿客 此物最相思

三月的长安城浸在浅金色的晨曦里，朱雀大街上飘着细柳絮，陆昭阳攥紧青布包袱挤进人流时，正听见城门口卖胡饼的老汉吆喝：\"刚出炉的旋饼，撒着芝麻仁儿哩！\"

\"劳驾让让！\"她侧身避过驮着漆器的胡商骆驼，鹿皮短靴踩碎青石板缝里凝结的霜花。城门守将握着长矛打量这个束着男子发髻的\"少年\"，忽见她耳垂两点细小的孔洞，顿时横过矛杆：\"站住！\"

陆昭阳指尖早扣住三枚银针，面上却绽出虎牙：\"军爷可是要查路引？\"包袱抖开时，半块桂花糖\"恰好\"滚到守将脚边。趁对方弯腰，她利落地将通关文牒拍在案上：\"扬州陆氏药行采买学徒陆阳，您瞧这印章可鲜亮？\"

城门洞里的穿堂风卷起她鸦青色圆领袍，露出腰间缠着的软剑穗子。守将捏着桂花糖直起身，正撞见少年笑眼里晃动的日影，想起家中幺儿讨糖吃的模样，摆手道：\"快走快走，莫挡着道。\"

西市酒旗刚挑起来，陆昭阳就被蒸胡麻的香气勾住脚步。卖蒸饼的妇人鬓角簪着迎春，竹屉掀开时腾起白雾：\"小郎君来两个？刚用醪糟发的面。\"

\"要四个。\"她摸出铜钱时，瞥见巷口蜷缩的老乞丐正捂着心口抽搐。蒸饼塞进怀里的刹那，三粒甘草丸已滚进对方破碗。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却见青衣少年已经走远。

东边突然炸开尖叫：\"抓贼啊！\"陆昭阳蹬着酒肆栏杆翻上屋檐时，正看见个穿褐衣的汉子攥着荷包往坊门狂奔。她解下束腰的锦带甩出去，蚕丝缠住那人脚踝的瞬间，底下传来老妪带着哭腔的喊声：\"那是给孙儿抓药的银钱！\"

\"接着！\"荷包抛回去时，陆昭阳踩着瓦当跃下，却见那贼人袖中寒光一闪。她本能地后仰，刀刃擦着鼻尖掠过时，有马蹄声破空而来。乌木箭杆钉穿贼人衣袖的刹那，她听见冷冽如碎玉的男声：\"绑了送京兆府。\"

转身只瞥见玄色披风的一角，八宝鞍上悬着的错金刀鞘晃过日影。陆昭阳揉着撞疼的肩胛骨嘀咕：\"好俊的箭法...\"话音未落，先前的老妪已经攥住她衣袖：\"小郎君可伤着？\"

\"不妨事。\"她扶老人到茶棚坐下，指尖搭脉时微微蹙眉：\"婆婆这咳疾有三年了吧？\"说着从包袱摸出个青瓷瓶，\"早晚各一丸，用枇杷叶煎水送服。\"

茶博士提着铜壶过来添水，指着她虎口惊呼：\"小郎君的手在流血！\"陆昭阳这才发现方才蹭破了皮，随手扯断布条裹住：\"劳驾，最近的客栈往哪走？\"

\"往前过三个路口，悦来客栈新换了蜀锦帐子...\"茶博士话音说完，陆昭阳已经蹦起来：\"可是用金线绣着折枝花的那种？\"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摸出两枚开元通宝拍在案上：\"烦您给婆婆叫辆驴车。\"

悦来客栈天字号房果然悬着杏子红的纱帐，陆昭阳扑到雕花榻上时，窗棂外正飘来胡姬的琵琶声。她蹬掉靴子嘟囔：\"总算能睡个安稳觉...\"突然又鲤鱼打挺坐起来，摸出炭笔在墙上记：\"西市第三棵槐树下，卖艾窝窝的阿婆气色发青，恐有肝郁...\"

暮鼓响起时，她咬着笔杆望向皇城方向。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来，像撒了一地的星子。楼下传来掌柜的呵斥：\"快出去！要死也别脏了我的店！\"

陆昭阳探身望去，见个粗布妇人抱着孩童瘫在门口，孩子面色青紫，嘴角还挂着呕吐物。她抓起药囊冲下楼时，听见掌柜跺脚：\"这分明是绞肠痧，神仙难救！\"

\"让我试试。\"她单膝跪地扯开孩子衣襟，三棱针扎进尺泽穴的瞬间，掌柜拽她胳膊：\"小郎君莫惹麻烦，这病传人！\"

陆昭阳甩开他的手，银针已刺入天枢穴：\"烦取生蒜三头捣汁，再要半碗热醋！\"转头对瑟瑟发抖的妇人温声道：\"阿婶莫怕，孩子可是误食了发芽的马铃薯？\"

妇人泪珠砸在孩子发紫的小脸上：\"晌午捡的野山芋...\"此时蒜汁送来，陆昭阳捏着孩子下颌灌下去，突然被喷了满身秽物。她顾不得擦拭，掌心贴着孩子后背徐徐推拿，直到听见\"哇\"的哭声。

\"今夜需用甘草绿豆汤催吐三次。\"她写药方时，腕间银镯滑出袖口。妇人盯着镯上缠枝莲纹怔了怔，抬头时青衣少年已消失在暮色里，唯有柜台留着块碎银，压着张字条：\"房钱。\"

暮色四合时，陆昭阳蹲在客栈后院井台边搓洗衣襟上的秽物。皂角泡沫沾在她鼻尖，随着哼小曲的节奏颤动：\"采苓采芩，南山之岑——\"

\"小郎君好兴致。\"掌柜拎着灯笼经过，橘色暖光映着晾衣绳上滴水的银纹腰带，\"方才那孩子他娘非要送筐枇杷来，我给搁厨房案板上了。\"

陆昭阳甩着湿漉漉的袖子起身：\"烦您分给住店的孩童吧，我这两日要跑药行，吃不得鲜果。\"檐角铜铃轻响，她仰头嗅了嗅，\"西市是不是开夜市了？\"

\"今日初三，平康坊南门有百戏杂耍。\"掌柜解下腰间木牌递给她，\"拿着这个，宵禁前能赶回来。\"说完青衣少年已经蹿上墙头，惊飞两只啄食的麻雀。

长安城的夜风裹着脂粉香，陆昭阳蹲在卖昆仑奴面具的摊子前，举着个青面獠牙的皮具往脸上扣：\"老丈，这个能遮到耳后么？\"

\"小郎君脖颈细，得用红绳系紧些。\"摊主抽出条五色丝绦，\"再加两文钱，给您编个驱邪结。\"

铜钱还没递出去，东边戏台爆出喝彩。陆昭阳循声望去，见个吐火艺人正喷出三丈长的火龙，焰心掠过她发梢时，身后传来瓷器碎裂声。

\"天杀的贼囚！\"卖瓷枕的老妇瘫坐在满地碎瓷里，死死拽住个疤脸汉子的裤脚，\"这汝窑孩儿枕是传了三代的...\"

\"滚开！\"汉子抬脚要踹，膝盖一麻跪倒在地。陆昭阳收回弹石子的手，笑吟吟蹲在两人中间：\"这位大哥，您裤腿沾的香灰是崇仁坊慈恩寺特供吧？\"

汉子脸色骤变，她已转向老妇：\"婆婆，慈恩寺武僧巡夜该到亥时三刻？\"说着拾起块瓷片，\"您瞧瞧，这开片纹路分明是钧窑，胎土掺了芒砀山的紫金石粉。\"

人群渐渐围拢，疤脸汉子挣扎着要跑，又被颗石子打中环跳穴。陆昭阳将瓷片举高：\"真汝窑该是雨过天青色，迎着灯照有蟹爪纹。诸位叔伯谁常去西市古玩行？\"

\"小郎君说得在理！\"人群中挤出个戴幞头的商人，\"上月鸿宾楼拍卖会，巴掌大的汝窑盏要价百金呢。\"

老妇揪住汉子衣领：\"你说这孩儿枕是汝窑传家宝，非要押去慈恩寺供奉...\"话未说完，巡夜武僧的铜锣声已从街角传来。疤脸汉子吓得挣脱开来，踉跄着钻进暗巷。

陆昭阳扶老妇起身，往她掌心塞了块碎银：\"您明日去大慈恩寺东墙第三棵柏树下，能寻到真孩儿枕。\"转身要走，袖子却被拽住。

\"小郎君怎知...\"

\"您指甲缝有柏树汁，定是常去寺里上香。\"她眨眨眼，虎牙在灯笼下泛着暖光，\"方才那贼人靴底沾着新漆，想必真品早被藏在刷过漆的树洞里。\"

平康坊南门响起琵琶急弦，杂耍班子的猴儿窜上旗杆。陆昭阳挤到饆饠摊前，正要买份樱桃馅的，见对面药铺挑出盏青纱灯。灯下跪着个总角小儿，正将木牌往颈间挂。

\"...愿以身抵债，换阿爷三日汤药钱。\"童音颤巍巍散在夜风里，陆昭阳拨开人群上前，见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卖身葬父\"。

药铺伙计挥着扫帚赶人：\"去去去！今早不是给过两贯钱？\"

\"张二叔行行好...\"孩子砰砰磕头，\"阿爷喝了药反而呕血，胡医师说要换百年老参...\"

陆昭阳蹲下身按住孩子腕脉，眉头渐渐拧紧：\"小兄弟，你今早给阿爷煎药可用了铜吊子？\"

孩子抹着泪点头：\"药渣还煨在灶上。\"

\"带我去看看。\"她起身时，药铺伙计横过扫帚拦住：\"哪来的野郎中？胡医师开的方子能有错？\"

\"甘草反甘遂，藜芦畏细辛。\"陆昭阳指尖掠过孩子怀中药包，\"这方子里既有甘遂又有甘草，若用铜器煎煮...\"她抓起伙计的手按在药包上，\"您这指甲发青，怕是碰过砒霜吧？\"

人群哗然退开，伙计脸色煞白地甩开手：\"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去京兆府验验指甲便知。\"陆昭阳掏出块玉牌晃了晃，\"大理寺办案，闲人退避！\"

趁众人愣神，她拽起孩子钻进暗巷。七拐八绕甩开追喊声后，孩子怯生生开口：\"大人真是官差？\"

\"官差哪会买饆饠不付钱。\"陆昭阳摸出荷包塞给他，\"这些钱够买三十年老参，记住要陶罐文火慢炖。\"又压低声音，\"方才那药铺屋檐下挂着三盏红灯，定是黑心医馆的暗号，你往后去永崇坊的济世堂...\"

更夫梆子声遥遥传来，她哎呀一声翻上墙头：\"宵禁时辰要到了！\"青衫掠过鳞次栉比的屋瓦，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悦来客栈窗内，坊门正好落下铜锁。

陆昭阳的鹿皮靴尖刚勾住客栈窗棂，就听见楼下传来掌柜拔高的嗓门：\"天字号房的客官可在？有位小娘子送了食盒来！\"

她单手撑住窗框翻进来，青布包袱\"啪\"地砸在波斯地毯上：\"劳烦掌柜的送壶热茶，要明前龙井——\"

话音未落，雕花木门已被叩响。店小二端着鎏金银壶进来，眼睛直往案几上瞟：\"方才西市绸缎庄的柳姑娘差人送来八宝攒盒，说是谢您白日里救了她家祖母。\"

陆昭阳正扯开发带，鸦青长发瀑布似的泻下来。她抓起铜镜往脸上扣，镜面里映出小二呆愣的脸，噗嗤笑出声：\"怎的？没见过男子梳头？\"

\"不、不是...\"小二涨红着脸退到门边，\"柳姑娘还说，明日巳时要请您去平康坊听琵琶。\"

\"告诉她我卯时要去药市验货。\"陆昭阳甩出两枚开元通宝，\"劳你跑腿时，顺路去东市李记买半斤椒盐胡饼。\"铜钱在空中划出弧线，被小二用托盘稳稳接住。

廊下灯笼晃得厉害，隔壁传来孩童呛咳声。陆昭阳贴着墙壁听了片刻，抓过药囊冲出门，正撞见个妇人抱着幼子拍背：\"宝儿把杏核吐出来！\"

\"让我试试。\"她半跪着捏开孩子下颌，银针在咽喉处轻轻一挑。沾着口水的杏核滚落地毯时，门外传来中气十足的吼声：\"庸医害人！\"

穿褐色短打的壮汉撞开围观众人，指着陆昭阳鼻子骂：\"就是你给我娘开的毒方？\"唾沫星子溅到她手背，带着浓重的酒气。

陆昭阳慢条斯理收起针囊：\"令堂可是住在安仁坊东南角，门前有棵歪脖子枣树？\"

\"你怎知...\"壮汉气势弱了三分。

\"你袖口沾着枣花蜜，鞋底嵌着安仁坊特有的红胶泥。\"她起身推开窗，让夜风吹散药味，\"三日前有位婆婆来求治咳喘，我开的方子是川贝炖雪梨。\"

壮汉揪住她衣领：\"喝完那劳什子汤，我娘上吐下泻！\"

\"川贝母需用陈年货，新采的带毒。\"陆昭阳任他拽着，指尖亮出根银针，\"你身上酒气混着曼陀罗香，可是刚从赌坊出来？\"

人群哗然退开，壮汉松手后退时，陆昭阳的针尖已点在他曲池穴：\"输钱就拿老母撒气？\"她突然提高嗓门，\"诸位做个见证，这位大哥腰间玉坠刻着'鸿运当头'，正是东市永昌赌坊的彩头。\"

掌柜适时带着护院出现，壮汉落荒而逃。陆昭阳摸出个瓷瓶塞给妇人：\"蜜调温水化开，给孩子润润肺。\"

回到房里时，案上八宝攒盒已揭开，琥珀核桃的甜香漫了一室。她拈起块茯苓糕咬出月牙印，屋顶传来瓦片轻响。

\"陆小郎君好警觉。\"穿夜行衣的女子倒挂在檐角，抛来卷羊皮纸，\"谷主飞鸽传书，让你查查长安近来咳喘病。\"

陆昭阳就着烛火展开信笺，虎牙磕着下唇：\"师姐又拿朱砂混墨，这红痕蹭得我满手都是。\"

柳烟翻身跃入室内，指尖戳她额头：\"师傅说你再敢用银针当暗器，就让你抄三百遍《千金方》。\"

\"上回在洛阳...\"

\"打住！\"柳烟捂住她嘴，\"卯时三刻，通轨坊有批岭南药材到岸，记得戴帷帽。\"黑色身影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唯留窗边铜铃轻晃。

陆昭阳趴在案上研墨，狼毫笔尖悬在《行医录》上迟迟不落。更夫梆子敲过三声，她跳起来翻出套粗布衣裳，嘴里嘟囔：\"戌时宵禁最是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