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春,广州珠江白鹅潭上飘着细雨。我蹲在\"飞鱼号\"船头补渔网,手指被竹篾刺得生疼,忽然听见芦苇丛里传来扑棱声。
\"阿爹你睇!\"我用粤语惊呼,将沾着鱼鳞的手在粗布围裙上蹭了蹭。老艄公正往烟斗里塞烟叶,闻言眯起眼睛:\"系只白毛鸭乸?\"
那团雪白的影子在浪里浮沉,离得近了才发现是只羽翼丰满的白鹅。它左翼耷拉着,脚蹼上缠着水草,看样子是被江豚咬伤了。船头的鸬鹚突然发出\"嘎嘎\"声,脖颈的羽毛炸成扇形——这是老渔民都懂的凶兆。
\"使乜惊,\"阿爹往掌心吐了口唾沫,\"白鹅系水神阿婆派来嘅信使。\"他抄起长柄竹篙,将白鹅轻轻拨进渔网。我这才注意到它喙上沾着血珠,眼睛却亮得像两颗黑珍珠,在雨幕中泛着奇异的光。
补好的渔网在舱角滴着水,阿爹用桐油纸裹住白鹅的伤处。我蹲在旁边用破棉絮给它做窝,忽然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是从白鹅翅膀下飘出来的,像晒干的茉莉花混着新会陈皮。
\"阿珍,\"阿爹突然压低声音,\"你记唔记得你阿妈临走前讲嘅故事?\"我点点头,耳边响起母亲临终时的呢喃:\"白鹅潭底沉住十三行嘅宝藏,有位白鹅仙子守着......\"
深夜时分,舱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睁眼看见月光下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鹅蛋脸上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腕间银铃轻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水面的莲花上。
\"你系......\"我攥紧被角,粤语突然卡在喉咙里。
姑娘指尖轻点舱板,白鹅从角落摇摇摆摆走来,竟开口说话:\"阿珍别怕,她系我嘅救命恩人。\"
我差点翻进床底。白鹅仰着脖子,声音像浸了蜜的糯米糍:\"我本系白鹅潭里修炼千年嘅灵物,昨日遭黑鲨帮嘅炮火误伤。\"
月白姑娘蹲下身,银铃发出清越的声响:\"我叫明珠,多谢你救了雪羽。\"她从袖中取出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呢粒系定海珠,能辟水患,可保白鹅潭百年安宁。\"
窗外传来乌鸦啼叫,明珠忽然蹙眉:\"黑鲨帮嘅人来啦。\"
阿爹抄起船桨冲出去,我抱着雪羽缩在舱角。江面炸开巨响,火光映得舱板通红,雪羽突然振翅飞起,喙间吐出白茫茫的雾气。等我再睁眼,黑鲨帮的快船已被掀翻在浪里,几个海盗抱着浮木呼救。
\"好彩有雪羽!\"阿爹抹着额角的血笑骂,\"呢只畜牲倒比水师仲犀利!\"
雪羽却软软跌在甲板上,左翼伤口渗出鲜血。明珠从雾中现身,将定海珠按在它额间:\"快带住珠子去西礁岛,呢度有你要揾嘅嘢。\"
我抱着雪羽连夜划船,江风裹着咸腥味灌进领口。经过十三行码头时,停泊着三艘西洋红毛船,桅杆上挂着绘有双头鹰的旗帜。月光下,几个戴三角帽的洋人正在搬运木箱,木箱缝隙里露出景德镇青花瓷的釉色。
\"红毛鬼又来收瓷器啦。\"我想起上个月阿海说的,十三行嘅行商伍浩官又卖咗十万两嘅茶叶去英吉利。雪羽忽然在怀中动了动,喙指向西边——那里有座怪石嶙峋的小岛,岛上荒废的祠堂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西礁岛的祠堂供桌上积着三寸厚的灰,雪羽啄开供桌下的暗格,里面躺着半块雕着龙纹的玉珏。\"呢系当年水师提督陈廷敬留下嘅信物。\"明珠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二十年前佢围剿海盗时沉船喺呢度,宝藏就藏喺白鹅潭底。\"
我攥着玉珏手心冒汗,远处传来海盗的梆子声。雪羽忽然腾空而起,羽翼扫过江面时,无数白鹅从芦苇丛中惊起,铺天盖地遮住月光。它们的鸣叫连成一片,像是古老的咸水歌在传唱: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板桥......\"
后来黑鲨帮的人说白鹅潭闹鬼,每当月圆之夜就有白影掠过水面。阿爹用夜明珠换了三亩沙田,我嫁给了邻村的鱼贩子阿海。成婚那日,雪羽停在船头,脖颈上系着那半块玉珏。
\"等细路出世,就叫佢念祖啦。\"阿海替我捋顺被江风吹乱的发丝。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仿佛又看见明珠腕间的银铃在雾中闪烁。远处十三行的商船鸣响汽笛,惊起一群白鹭。
白鹅潭的传说还在继续。有人说江底有水晶宫,有人听见月夜传来古琴声。而我知道,那些白影系守护呢片水域嘅精灵,系无数人用鲜血同生命换来嘅安宁。就像阿妈临终时讲嘅:\"珠江水长流,白鹅护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