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老北京人嘴里啊,总流传着些带着股子苍凉劲儿的传说。就说那德胜门里的钟楼吧,打明朝永乐年立起来到如今,都六百多年了。每到更夫敲梆子的时辰,那口九米多高的大铜钟“当——”地一声响,声儿能传出去十里地。老辈人都说,这钟声里藏着股子哀怨,像是有个小女子的哭声裹在铜音里,尤其是阴天下雨的时候,那声音听得人脊梁骨发紧。您要问这是咋回事,得从永乐爷迁都北京城那会儿说起。
明成祖朱棣刚把金銮殿搬到北平的时候,这城里头百废待兴。紫禁城修得是雕梁画栋,可这钟鼓楼没个像样的钟,总觉着缺了点精气神。永乐爷下了圣旨,让掌管工部的姚广孝姚少师牵头,铸一口能镇住京城王气的大铜钟。按老礼儿说,这钟得用阴阳八卦的法子铸,钟体要刻满《金刚经》的经文,钟声要能盖住全城的喧嚣,让四方鬼神都听着规矩。
领了这差事的,是宫里铸钟局的老匠人冯国安。冯师傅祖上三代都是铸钟的,打他爷爷那辈儿起,就在南京铸过洪武大钟,论手艺那是没得说。可接到这道圣旨,冯师傅的眉头就没展开过。为啥呢?这钟太大了,按照工部的图纸,钟体高九米,外径三米,光铜料就得用十万斤。更难的是,这钟要一次浇铸成型,里头不能有气泡,不能有沙眼,不然敲起来声儿就散,镇不住风水。
头一回开炉铸钟,冯师傅带着二百多个徒弟在铸钟厂忙乎了仨月。那铸钟厂就在如今的铸钟胡同,当年可是围起了三丈高的围墙,里头支着九座大熔炉,烧的是山西运来的精炭。到了黄道吉日,冯师傅亲自点香祭炉,眼看着铜水化得像金水河一样透亮,这才让人往模子里浇。可等模子冷却了一拆开,钟体底下裂了道缝,跟人眉毛似的,虽说不深,可这钟就算废了。
永乐爷听说头回铸钟失败,龙颜大怒,下旨限三个月内铸成,不然所有工匠都要问罪。冯师傅回到家,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盯着房梁直叹气。他有个闺女叫秀莲,刚满十六岁,生得是眉清目秀,从小跟着爹在铸钟厂打转,耳濡目染也懂些铸钟的门道。秀莲见爹愁成这样,心里也跟着难受,就悄悄跑到铸钟厂,蹲在废钟边上琢磨。
她发现这钟裂的地方,正是模子拼接的接缝处。老辈人说,铸大件器物,最怕“金汤不润”,也就是铜水没能把模子吃透,冷却的时候收缩不均就容易开裂。可咋让铜水更有劲儿呢?秀莲想起小时候看爹铸钟,有时候为了让铜水更细腻,会往炉子里撒点锡粒,可这次钟体太大,普通的法子不管用。她偷偷翻了爹的《天工开物》,看到里头说“凡铸金之诀,贵乎气脉贯通,若得人血祭炉,可破阴凝之滞”。
这话像根针扎在秀莲心里。她知道,民间铸大件器物,有时候会有“祭炉”的说法,说是用活人的精血去合器物的阴阳,可那都是传说,谁也没真见过。可现在爹和两百多个兄弟的脑袋都拴在这钟上,她看着爹鬓角的白发,咬了咬牙,把心一横。
接下来的日子,秀莲天天往铸钟厂跑,帮着爹熬制模子的泥料,调制铜水的配方。她特意让人买了些红铅,偷偷掺在铜料里,说是能让铜水更亮。其实她心里清楚,这红铅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的祭炉,得用活人。
到了第二次开炉的日子,天还没亮,铸钟厂就围满了人。冯师傅看着眼前的熔炉,手心里全是汗。秀莲穿着件月白的布衫,站在爹身边,突然轻声说:“爹,今儿这钟要是再铸不成,您就把女儿我祭了吧。”冯师傅吓了一跳,抬手就要打,可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手悬在半空落不下来。
时辰到了,熔炉开闸,铜水奔涌而出。就在这时候,秀莲突然挣脱爹的手,朝着模子就跑。冯师傅大喊一声“莲儿!”,想去追,可脚下一滑摔在地上。秀莲跑到模子边上,回头看了爹一眼,眼里含着泪,嘴角却带着笑,然后纵身跳进了正在浇筑的铜水里。
那一瞬间,铜水溅起三尺高的火花,像下了场红雨。铸钟厂的工匠们都傻了,冯师傅爬起来扑到模子边上,只看到女儿的一只绣花鞋漂在铜水上,鞋面的并蒂莲都被烧化了。他抱着鞋哭得昏过去,周围的人也都抹眼泪。
也不知道是不是秀莲的血起了作用,这次铸钟竟然成了。等钟体冷却,拆开模子一看,通体金黄,没有一丝瑕疵。那钟身上的《金刚经》经文,像是天然长在铜里似的,笔画之间还透着淡淡的血色。可让人奇怪的是,这钟敲起来的时候,总有尾音带着点颤,像是有人在哭。
永乐爷听说钟铸成了,龙心大悦,亲自到钟楼来验收。当钟声响起,浑厚的声音在城里回荡,可永乐爷却皱起了眉,问身边的姚少师:“这钟声里怎的带着哀音?”姚少师闭目听了会儿,说:“此钟含有人间至情,怕是有工匠为铸钟献身了。”冯师傅跪在地上,把女儿祭炉的事说了,永乐爷叹了口气,下旨追封秀莲为“铸钟圣母”,在钟楼旁建了座小庙,让百姓们祭拜。
打那以后,钟楼的钟声就成了京城的标志。每到夜里,钟声响起,老人们就说,那是铸钟娘娘在护着北京城呢。有人说,下雨天从钟楼底下过,能看见个穿月白衫的姑娘影子,在钟身上飘来飘去;还有人说,半夜里能听见钟里头有人叹气,像是在念叨“爹,别难过”。
冯师傅后来没再娶,就守着钟楼边上的小屋,每天给女儿的牌位上香。他把铸钟的手艺传给了徒弟,却再也没铸过这么大的钟。临终前,他把秀莲的那只绣花鞋埋在了钟楼地基下,说这样女儿就能永远守着她铸的钟了。
如今六百多年过去了,钟楼修了又修,可那口大钟始终没动过。你要是凑近了看,钟体底部真能看见淡淡的红色纹路,像是人的血丝渗在铜里。每年农历九月初九,秀莲投炉的日子,钟楼周边的百姓还会来烧香,摆上一双双绣花鞋,念叨着铸钟娘娘的故事。
这故事啊,说起来带着股子悲壮劲儿,可老北京人就爱这股子劲儿。咱北京城的每块砖、每片瓦,都藏着前人的血和泪,这钟声里的哀鸣,不是难过,是念想,是咱老百姓记着那些为了大家伙儿舍了自己的人。您说,这钟能不镇得住北京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