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后的沈知意,在经历诸多事情之后,此刻的她,反而更加确定,事情远不是现在看到的这样子,这些证据或者情况,是有人故意而为的。
嘉靖二十三,她在元宵节那天,见到了,徐阶,这个一直暗中施救被严嵩迫害忠臣。
崇明岛的沙洲在月光下泛着银浪,沈知意攥着染血的罗盘跃下船舷。
陆砚生反手甩出铁链缠住礁石,浪头拍碎的瞬间,两人滚进芦苇丛中。
腐殖土里混着硝石味,远处传来倭寇特有的螺号声。
\"汪五峰在引开追兵。\"陆砚生撕下袖口给知意包扎掌心伤口,\"看到滩头那三棵枯杨树没?徐阁老的地道口就在……\"
话音未落,三支鸣镝箭破空而至。
知意被扑倒时,瞥见箭尾系着的黄绫诏书——竟是加盖了司礼监印的缉捕令!
\"严嵩的手伸得够长。\"陆砚生折断箭杆,露出中空管内的磷粉。
\"东厂何时学会用倭寇的火龙箭?\"
滩涂突然亮如白昼,数百支火把从海堤后升起。
陈洪的蟒袍在火光中泛着青紫,他身后番子正驱赶着数十名捆住双手的织娘:\"沈小姑娘忍心看她们喂了海蛟?\"
知意指甲掐进掌心。
那些妇人发间还插着纺梭,粗布衣袖下隐约可见铅毒所致的紫斑。
最前头的老妇突然昂首唱起《络丝谣》,沙哑的调子混着潮声,竟与母亲生前哼的摇篮曲别无二致。
\"嘉靖二十二年秋,尚服局强征寡妇七十六人。\"
陆砚生突然扬声,\"陈公公可知,这些织娘用经血浸染的丝线,绣出了严世蕃私通的蒙古郡主画像?\"
火把阵出现刹那骚动。
陈洪脸色骤变,扬手间番子已举起劲弩,却见织娘们突然挣脱绳索——原来她们腕间缠的棉线早已浸透海盐,遇火即燃!
\"快走!\"老妇将火折子掷向磷粉箭筒,爆燃的火光中,知意望见她残缺的左手小指——正是母亲生前挚友,苏州双面绣传人周娘子!
陆砚生拽着知意扑进枯杨树后的暗门。腐潮气息扑面而来,生锈的齿轮咬合声里,石壁亮起幽幽蓝光——竟是夜明珠镶嵌的《耕织图》!
\"这是宣德帝赐给黄道婆后人的。\"陆砚生抚过壁画上的纺车,\"成化年间被严嵩祖上强占为别业。\"
他转动壁画旁的铜烛台,地面突然陷落,两千架包铁纺车如兵阵陈列。
知意抽出腰间玉扣嵌入中枢,齿轮轰响如雷鸣。
改良过的铁梭自动穿线,月光透过顶棚铜镜折射,在素纱上织出《丝路山水图》——正是曾经父亲挚友徐老在地道中展示的密纹!
\"严世蕃要的从来不是龙涎香。\"陆砚生掀开纺车底座,露出成捆的铅弹。
\"棉税银熔炼的弹丸,比户部铸的官银多三成火耗。\"
滩头突然传来震天喊杀声。
两人奔至了望孔,见汪直的沙船正引着三艘倭舰冲向海堤。
倭寇头目挥舞的雉刀上,竟系着南京守备军的腰牌!
\"明白了!\"
知意攥紧染血的织梭,\"所谓倭患,实为严党私军假扮!那夜袭击云府的黑衣人……那我母亲。还有被掳走的表姐?\"
\"用的是戚家军的鸳鸯阵。\"
陆砚生冷笑,\"但陈洪忘了一件事——\"
他突然扳动机关,海水顺着沟渠灌入地库,\"嘉靖十七年,徐阁老在此处暗藏了郑和宝船的拍竿。\"
纺车阵列在浮力作用下升上海面时,严党舰船正被潮水困在浅滩。
知意看着铁梭自动装填铅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那本《武备志》:\"这是……洪武年间的连环弩机改良版!\"
\"令尊与宋应星先生耗时五载设计的。\"陆砚生扯动传动索。
\"用三锭纺车的原理,将二十支弩箭同时上弦。\"
第一波铁梭齐射便洞穿倭舰侧舷。
知意望着沉船处浮起的棉甲,突然厉喝:\"瞄准吃水线!他们的毒甲浸了海水会……\"
爆炸声印证了她的判断。
陈洪的旗舰燃起青紫色火焰,倭寇哀嚎着跳海,却发现浸过砒霜的棉甲遇水后黏连皮肉,竟将人活活勒毙。
\"该清算旧账了。\"
陆砚生从纺车暗格取出包胎发,发丝上系着烧焦的匠籍文书。
\"嘉靖二十年七月初三,苏州陆氏匠户三十九人焚于织造局。
沈姑娘可知纵火者是谁?\"
知意凝视文书上的\"严世蕃\"朱批,耳边响起父亲临终的咳嗽声。
她忽然夺过火铳冲向甲板,对准正在救生艇上挣扎的陈洪。
\"沈明允之女!\"陈洪突然高举半枚虎符,\"杀我容易,可你永远找不到……\"
枪响打断了他的话。
知意惊愕转头,见陆砚生举着的铳口青烟未散,独眼里映出滔天巨浪:\"严党覆灭前,他还不能死。\"
暗潮汹涌处,破损的宝船残骸正被浪推上岸。
知意蹚水走近,发现舱内堆满贴着封条的樟木箱。
撬开箱盖的瞬间,她腿软跪地——整整二十箱永乐通宝,钱币间还掺杂着带铭文的火耗银。
\"这才是棉税银真正的去处。\"
陆砚生用匕首挑开银锭,露出内里夹带的密信,\"严世蕃与景王勾结的铁证。\"
晨光刺破浓雾时,汪直带着幸存的抗倭兵赶来。
老船主独眼扫过满地银箱,突然放声大笑:\"当年胡宗宪将军私藏的军饷,倒成了严党的催命符!\"
知意翻开《丝路山水图》,在暹罗湾标记处发现父亲批注:\"棉种改良,功在千秋。\"
她忽然泪如雨下,那些熬瞎双眼的织娘、铅毒入骨的匠人、血染黄浦江的贞烈女子,终于在这幅染血的金陵春晓图里找到了归处。
陆砚生将匠籍文书投入熔炉,火光中取出枚崭新的腰牌。
知意看清\"工部虞衡清吏司\"的篆刻时,远处忽然响起隆隆礼炮——是徐阶亲率的南京守备军到了。
\"沈姑娘以后可愿接任织造局主事?\"徐阁老的白须在江风中飞扬,\"黄道婆未竟之志,该由女子来完成。\"
知意望向正在拆卸改良纺车的织娘们,她们将包铁零件藏进襦裙,粗粝的手指wa。
滩头漂来盏残破河灯,灯罩上母亲绣的并蒂莲,在硝烟中愈发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