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踩着没踝的海水走向青铜鼎,鼎内蒸腾的雾气凝成细小盐粒,在她睫毛上结出霜花。
韩七灼刻的沟壑在暮光中愈发清晰。
那些发丝粗细的笔迹,用绣针蘸着鲛人油写就的《锁龙诀》。
\"云州沈氏以血饲轨,三更潮涨时...\"
东北方传来碎裂声,最后半截铸铁轨道正被倭船绞盘拖向深海。
沈知意不由得担心起来自己的阿姐陆云袖,她困在陶俑阵中,不知道此刻脱落了没有。
残存的铜镜突然泛起幽光,那里露出半枚鎏金螭龙扣,与如今桑木杖头纹饰相比,龙睛处多了一点朱砂。
\"好眼力。\"
幻影中的云姨掀开裙裾,小腿绑着的精钢机簧闪着寒光。
\"严阁老要的可不是通倭,是让朝廷看见海防漏洞...\"
“陛下要的是天下太平,平衡大臣之间的势力”
海底突然传来齿轮卡涩的锐响。
\"沈姑娘...看潮...\" 不知道哪出现的一老者开口说道。
虚影指向开始退潮的海床。
月光掠过裸露的枕木。
她忽然想起严明烛跃入海水前那句话——\"蚕心在轨\"。
沉没的八角井栏破水而出,二十八宿方位射出银丝缠住倭船桅杆。
沈知意看清那些银丝原是冰蚕吐的丝。
云姨的尖啸刺破夜色:\"你以为韩七为何要血绘机枢图?\"
沈知意银梭扫过海面,击碎的浪花里浮起的水花。
青铜鼎突然倾覆,鼎内滚出的不是烟尘,而是三百颗裹着冰蚕丝的铜胆。
火光倏然被浪扑灭。
在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里,她看清每艘战船夹层都塞满苏州官绸。
正是改良织机才能织出的双面浮纹锦。
云姨的桑木杖突然断成三截,杖芯滚出的辰砂药瓶刻着严府徽记。
在海水中的她癫狂大笑:\"严狱长没告诉你?锁龙井的机括需...\"
最后一艘倭船解体时,三百铜胆齐齐炸裂。
冰蚕丝裹着黑色铁球滚入大海,在深海燃起青碧鬼火。
沈知意望着火光。
\"蚕丝尽处,非死非生。\"
子时潮涨时,沈知意站在醉仙舫残骸上。
冰蚕丝从腕间伤口游出,与海轨残丝接续成网。
\"原来这就是...\"
咸涩的海风突然染上铁锈味。
云姨的狂笑戛然而止,她脖颈浮现血痕。
\"蚕心两处,沈严同归。\"
月光突然被吸入仪盘。
浩瀚星图投射在惊涛之上,每处星位都标注着被倭寇劫掠的沿海村落。
沈知意银梭点向摇光星位,三百道冰蚕丝自海底暴起,将星图标注之地连成海上长城。
晨光初现时
咸涩雾气漫过海面,她忽然听见老者在锁龙井边的低语:\"蚕丝虽柔,能缚沧海。\"
最后一缕冰蚕丝脱落,缠上开始生锈的海轨残骸。
东北方传来悠长螺号,却是渔家归航的调子。
沈知意望着修补渔网的老人,见他两眼放出光芒。
云缕绣庄的暗记,
沈知意的绣鞋陷在细沙里,青铜鼎沿凝结的盐粒簌簌落入衣领。
三百颗铜胆在海浪中沉浮,裹着的冰蚕丝随潮汐涨落舒展收缩。
老渔翁的橹声破开雾霭,船头堆着的渔网泛着一股火药燃放后的味道。
沈知意忽然记起,这种染色需用螺壳碾碎熬煮七日。
与改良官绸的秘法如出一辙。
\"姑娘可知双面浮纹锦的含义?\"
老者抛来半片残网,网眼交织处暗藏北斗纹。
沈知意银梭轻挑,鲛丝断裂的瞬间,海水突然漫过脚背。
退潮提前了半个时辰。
八角井栏的二十八宿方位开始渗水。
沈知意抚过井沿苔痕,指尖触到细密的凿孔,每个孔洞都残留硝石气息。
这些改良霹雳炮的机关?
云姨的桑木杖残骸突然震颤,杖芯药瓶滚出的辰砂混入海水,竟在沙滩上冒着白色烟雾。
\"严狱长在棺椁里留了东西。\"
老者翻出渔网中的青铜匣,机括锁眼赫然是醉仙舫银匙的纹样。
匣内残破的账册记载着嘉靖十七年漕运实录,空白处批注的蝇头小楷,正是陆云袖代笔时特有的悬针竖。
海浪突然变得狂躁起来。
沈知意翻开最后一页,见夹层藏着的半幅绣品上,用双面浮纹技法隐着韩七的面容。
绣线浸过鲛人油的部位在月色下泛青,拼出\"机枢倒悬\"四字。
倭船残骸间突然响起铁链绞动声。
十架改良织机浮出海面,飞梭穿梭间竟在编织精钢网。
沈知意银梭击断残骸,断裂的钢线刺入礁石,露出内芯裹着的冰蚕丝。
\"云州织造局的船队三更天经过这里。\"
老者突然指向东北方。
\"每艘船舱底都藏着...\"
话音被螺号声切断。
沈知意望着雾中浮现的官船,船首铁鹞子钩爪上缠着云缕绣庄的冰蚕丝。
当第一缕月光穿透云层,她看清钩爪内侧的鎏金螭龙纹。
龙睛处的朱砂已被海水泡褪。
八角井栏传来齿轮转动的轻响。
沈知意将账册按进井壁凹槽,锈蚀的青铜链突然绷直,绞起三丈高的浪墙。
浪花里浮沉的改良织机被铁链缠住基座,在轰鸣声中沉入漩涡。
\"阿姐的陶俑阵...\"
沈知意攥紧陆云袖的绣品,突然听见金石相击的脆响。
浪墙退去的海床上,三百陶俑列阵如初,每个俑人掌心都托着半枚北斗银扣。
月光掠过银扣表面的冰蚕丝,在潮水中映出严明烛最后的手势。
拇指内扣,四指蜷曲如蚕。
咸涩雾气漫上醉仙舫残骸时,沈知意终于拼合最后两枚银扣。
机括开启的刹那,船板夹层升起檀木匣,匣内躺着一封奏折:
\"臣查海运之弊,非在倭患,而在官绸私运。双面浮纹技法可织精钢网,若落于外敌...\"
火漆印残缺处粘着片鱼鳞,鳞下青斑正是官船特有的桐油印记。
沈知意望向雾中渐近的船队,忽然好像明白云姨癫笑时漏出的半句话。
锁龙井的机括,需以双面浮纹锦为钥。
当第一艘官船触及冰蚕丝网,船舷突然裂开丈许缺口。
沈知意看着倾泻而出的苏州官绸,每匹锦缎背面都用辰砂描着倭国城郭图。
海浪卷起绸缎的刹那,三百陶俑突然转向,北斗银扣折射的月光汇聚成束,好像将一切刻在醉仙舫残帆上。
晨雾散尽时,老渔翁的船已消失不见。
修补渔网的老人仍在礁石旁,腕间银扣随穿针动作轻晃,北斗纹的勺柄指向正北。
那里新起的渔村炊烟袅袅,檐角都悬着半片青铜齿轮。
沈知意抓起被海水浸透的官绸,指腹抚过背面蜿蜒的辰砂墨迹。
倭国城郭的箭楼方位,竟与严小公子标注的暗礁位置完全重合。
咸涩的海风掠过残帆,将沈知意眼睛吹得忽明忽暗。
礁石后传来细密的机括声。
修补渔网的老人忽然直起腰,手中梭子化作精钢钥匙插入礁缝。
退潮的海床轰然开裂,露出藏匿二十年的铸铁水牢。
三百具人骸骨被冰蚕丝悬在穹顶,每根丝线末端都系着半枚北斗银扣。
\"这是……。\"老人撕开蓑衣,露出云缕绣庄特有的冰蚕丝内衬。
\"沈姑娘可认得这个?\"
他腕间银扣折射月光,在骸骨上投出工部大印的纹样。
“你是千丝狱的人?”
“哈哈哈哈,姑娘,你父亲果然没有白叫你,不过,你还是太稚气了”
老者没有否认,也没有如实回答。
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沈知意已经明白了意思。
八角井栏突然喷涌黑水。
沈知意银梭击碎最近的水牢铁链,匠人骸骨坠落的刹那,怀中的双面浮纹锦突然绷直。
锦缎背面浮现文字:
\"三更潮涨,机枢逆转。\"
子时的螺号穿透浓雾。
沈知意奔至井栏旁,见二十八宿方位渗出桐油。
当她把官绸缠上井轱辘,三百根冰蚕丝突然破水而出,
在月下织就巨幅《璇玑图》。
缺失的\"璇\"字方位,正是此刻北斗银扣汇聚的光斑。
云姨的冷笑从水牢深处传来:\"你以为这水牢可以真正困住我,你们竟然……?\"
她踢开脚边的陶俑残片,露出半截精钢骨架,\"沈明允果然…沈家向来是双生子,一个在明,一个暗...\"
海浪突然炸开。
沈知意旋身避开飞溅的桐油,见改良官船甲板走出个戴鎏金螭龙面具的人。
他指尖缠绕的冰蚕丝泛着青紫。
\"阿姐?\"
那人摘下面具,露出陆云袖的面容,眼角却多出颗朱砂痣。
她抛来的账册被海水浸透,显现的墨迹竟是严明烛的字迹:\"嘉靖十九年七月初七,云州官绸三千匹换倭国精铁...\"
八角井栏的青铜链突然绷断。
沈知意拽着铁链跃入水牢,见三百骸骨足底均刺着桑叶纹。
当月光透过穹顶裂隙照在纹路上,整座水牢开始倾斜,骸骨手中的银扣如雨坠落。
\"这是韩七的潮音阵!可惜,你们已经知道他的破法了\"
沈知意银梭扫过银扣,撞击声在铸铁牢壁间折射成曲。
音波震碎冰蚕丝的瞬间,水牢底部升起青铜浑天仪。
缺失的玉衡方位,突然陆云袖抛出来的东西刚好补齐了这。
咸涩雾气漫过陆云袖的裙裾。
她突然扯断颈间丝绦,抛出的鎏金钥匙插入浑天仪枢钮:\"父亲总说海防如织锦,经线是忠,纬线是...\"
话音未落,改良官船突然调转船头,精钢网罩向醉仙舫残骸。
沈知意银梭引着冰蚕丝缠上桅杆。
当双面浮纹锦裹住精钢网,三百陶俑突然破浪而出,掌中银扣折射的月光熔断钢索。
\"阿姐!\"
沈知意接住坠落的陆云袖,触手却是冰凉的。
突然老者读出来一段莫名其妙的语句:
\"臣以残躯饲海轨,唯愿冰蚕缚沧溟。\"
晨雾被朝霞刺破时,老渔翁的船队围住改良官船。
他们撒出的渔网泛着幽蓝,每处网结都缀着北斗银扣。
当冰蚕丝缠住精钢网,三百匠人骸骨突然立起,指骨间垂落的桑叶纹玉片在甲板拼出\"海清河晏\"。
沈知意望着逐渐沉没的浑天仪,腕间最后一缕冰蚕丝随风飘向东北。
那里新起的渔村炊烟如旧,檐角青铜齿轮在日光下缓缓转动,将二十年的腥风血雨,都碾作渔网上的细碎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