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指尖在石壁刻痕上反复摩挲。
那些歪斜的\"正\"字带着知意幼时总要多添一横的旧习,此刻却延伸到岩缝深处。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暴雨,知意撑着油纸伞在书房外数瓦当雨滴的模样。
\"阿兄你看,第七滴总会追着第六滴的尾巴。\"
水珠沿着刻痕滚落,在倒数第三个转角处突然折射微光。
沈砚的剑鞘撬开松动岩块,半枚带齿铜钥卡在缝中。
正是他亲手打造的妆奁暗锁。
裴衍之的皂靴碾过满地铜钉:\"沈大人不妨猜猜,令妹当年坠崖时,怀里为何揣着半张琉球海图?\"
剑锋擦着脖颈划过,沈砚突然看清对方衣襟内的黥纹。
嘉靖八年倭乱,他在宁波港见过的那个锦衣卫死囚,锁骨处也有同样的\"罪\"字。
\"陆千户倒是演得周全。\"
沈砚突然翻转剑柄,露出吞口处暗藏的河道暗桩图。
当年杨显之锻剑时多嵌的半寸精铁,此刻正与铜钥缺口严丝合缝。
地宫震颤着裂开新缝,二十年前的松烟墨香从裂缝涌出。
沈砚想起父亲临终前三日,那些多出来的顿笔,此刻在水雾中竟显出新闸地底的真实构造。
\"阿兄...\"
飘渺的呼唤混着铁链拖曳声。
沈砚劈开最后一道石屏,七百盏鲛人脂映出青铜柱上的人影。
沈知意腕间银锁已换成精铁镣铐,正在往星图凹槽注入自己的血。
\"父亲书房第三格暗屉里,藏的是你的生辰帖。\"
她的声音比暗河水还冷。
\"嘉靖三年六月廿四,沈夫人诞下死胎那日,我在沈府后门被捡到时...脐带还缠着半块琉球王族的玉佩。\"
裴衍之的袖箭突然射断铁链。
沈知意坠落的瞬间,沈砚看清她后颈的旧疤。
正是十二岁那场大火,他为救她撞断房梁时留下的伤痕。
\"沈大人还不明白?\"
裴衍之撕开臂上伪装的河道图,黥纹下的旧伤拼出新闸真正的致命伤:\"二十年前令尊奉命修闸,却发现工部在混料里掺了琉球运来的海砂。还有阁老暗中修建的地宫以及,这次你们让阁老伤筋动骨了,你们以后的日子难受了。\"
暗室穹顶开始坍塌,沈知意突然抓住沈砚的剑穗:\"那些金银根本不是陛下的,是琉球王族买命的钱!父亲藏起的七百卷名册。\"
湍急的水声吞没了后半句。
沈砚在旋涡中握紧那枚铜钥,终于想起杨显之当年锻剑时的耳语:\"剑脊藏的不是图,是锁。\"
当他将铜钥插入自己剑柄的刹那,七百根青铜簧片在暗河底拼出完整星图。
新闸地底八百处暗桩同时裂开,露出里面正在融化的琉球海砂。
晨光从头顶裂缝灌入时,沈知意突然将玉珏塞进他掌心。
那上面新刻的血字还带着温热:\"阿兄,让新闸塌在今日。\"
皇宫方向传来钟声,沈砚想起今日……
自己此行,地宫金银珠宝只是自己的一个目的。陛下还给了自己很多事。
当年停在灵堂的青铜水钟,此刻正在地底发出同样的嗡鸣。
沈砚捏着玉珏的手指骤然收紧。
血字在晨光里晕成淡红,让他想起去年上元节,知意蹲在秦淮河畔放灯时被烫伤的指尖。
那夜她仰头说:
\"阿兄的剑穗该换新丝绦了\"
原来丝绦里缠着的竟是绣庄特供的孔雀金线。
裴衍之的皂靴碾过满地碎瓷,突然停在半幅湘绣屏风前。
绣面残存的锦鸡尾羽,针法与知意那日收到的百鸟裙如出一辙。
\"沈大人可认得这个?\"
他挑起块焦黑的绸缎,暗纹在阳光下显出新剖开的蚕茧形状。
正是金陵城西\"云缕绣庄\"的独门标记。
沈砚的剑穗突然无风自动。
穗子里缠着的金线浮空指向西南,与绣庄屋檐下的占风铎遥相呼应。
他猛地攥住剑柄,父亲临终前那句\"丝不如竹\"的呓语,此刻突然记起\"蚕事既登,分茧称丝\"重叠出新的寒意。
暗河水突然漫过脚背,沈知意灰袍的残片缠住块木牌。
沈砚捞起时,牌上\"云缕\"二字还沾着知意常用的沉苏香,
那是她十二岁后独居绣楼时养成的习惯。
\"令妹倒是勤勉。\"
裴衍之的刀尖划过木牌边缘。
\"这七年金陵河道上漂着的无名尸首,裹尸布可都是云缕绣庄的次品。\"
沈砚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起半月前暴雨,知意冒雨去绣庄查账,回来时裙角沾着河泥里特有的靛青染料。
当时她说染坊失火,此刻想来,那分明是刑部殓房特供的防腐青矾。
绣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浮现时,二十只青铜风铃同时哑声。
沈砚的剑鞘撞上门环,惊起檐角宿鸟,扑棱声里混着丝帛撕裂的轻响。
门缝淌出的血水染红了石阶。
\"陆千户好快的刀。\"
沈砚的剑锋抵住裴衍之后心。
\"可惜斩不断二十年的人心。\"
陆云袖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绣庄正厅的织机仍在作响,七百条经线却染成暗红。
沈砚的指尖抚过梭子,突然触到细如发丝的铜箔。
正是工部密档专用,去年知意替他整理案卷时,曾用过这种,看来陛下早就知道,只是没办法权衡所有。
裴衍之的皂靴踢翻染缸,靛青汁液里浮出半张人皮面具。
沈砚用剑尖挑起,面具内层的黍米粘痕,竟与地宫里河防十绝调的暗码完全吻合。
\"令尊当真好手段。\"
裴衍之突然扯开东墙的百子千孙帐,露出后面七百个暗格。
\"用送子娘娘的绣像藏工部贪腐证据,难怪陛下要沈小姐扮了几年年绣娘。这种打小人物的办法,其实很有效的……\"
沈砚的剑穗突然坠地。
金线散开的刹那,他看清每根丝线末端都系着微缩的河道暗桩图。
正是知意独创的双面异色绣法。
染坊深处传来织梭落地的脆响。
沈砚劈开三重素纱屏风,见沈知意正跪坐在染池边。
她手中金剪绞断的却不是丝线,而是二十年前工部贪墨案的原始账本。
池中血水翻涌,浮起的绣样竟拼出父亲临终前三日,在病榻上反复描画的诡异符文。
\"阿兄可知这池子通向何处?\"
知意突然将染红的指尖按上眉心。
\"你每旬来取的新袍,浸的都是刑部死囚的血。\"
裴衍之的刀鞘击碎窗棂,晨光漏进染池的刹那,七百个血色符文突然游动起来。
沈砚看清那根本不是符咒,而是用琉球文字书写的买卖契约。
落款处赫然盖着二十年前已故绣庄主人的私印。
\"云姨没有疯。\"
知意突然打开图:\"前年,她在染池边撞见父亲与琉球使者密谈,当夜就被做成了人烛。\"
沈砚的剑尖突然颤抖。
他想起儿时总给自己糖吃的云娘子,正是从那年冬天开始不再开口说话,整日对着染缸刺绣。
原来她绣的不是花样,而是用暗线记录每笔黑银流向。
染池底部传来机械转动声。
沈砚捞起正在下沉的绣绷,见白绢上赫然是父亲笔迹:\"云缕绣庄购丝七百斤,实收三百。\"
血迹在\"三百\"处晕开,渐渐显出新任绣庄掌柜的名字。
正是裴衍之腰间牙牌刻着的\"陆九\"。
\"沈小姐漏算了这个。\"
裴衍之突然抛来半枚玉珏,与沈砚怀中那枚严丝合缝。
\"当年云娘子被割喉前,往知意襁褓里塞了这个。\"
玉珏内壁的刻痕在血光中浮动,竟是工部与绣庄往来的密账。
沈砚的指甲抠进刻痕,突然触到知意幼时换牙咬出的凹坑。
原来这玉珏早被她当磨牙棒藏了十年。
绣庄地砖突然塌陷,七百匹素帛如白练腾空。
沈知意拽住最近的白练翻身跃上房梁,发间银簪刮落的金粉在晨光里拼成父亲绝笔:
\"蚕死丝尽日,真相出绣时。\"
裴衍之的刀锋劈向承重柱的刹那,沈砚终于看清柱身缠绕的不是雕花,而是用金线绣的《河防十戒》。
知意独创的盘金绣法里,每隔三寸就藏着个工部官员的名字。
\"阿兄看这里!\"
知意突然割断腕间银锁,磁石吸住东墙的织梭。
染池底部轰然中开,露出二十口贴着刑部封条的铁箱。
每口箱内都整齐码着绣娘们临终前绣下的血书。
沈砚接住飘落的半幅绣帕,帕角\"云缕\"二字突然遇血化开,显出新任工部尚书的名字。
正是三日前,在朝堂上痛陈新闸急需修缮的那位\"清流\"。
晨钟穿透染坊雾气时,七百架织机突然自燃。
沈知意在火光中抛出个香囊,金线在空中显出新剖蚕茧的形状。
\"阿兄可还记得,父亲书房那盆永远不结茧的春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