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你说过吗,她的……一些事?”
“比如什么?”
“比如,她的眼睛,她那些神奇的叶子,她的心跳脉搏,她的那棵槐树。”
“我没有问过。”
“你看,你又不问,人家怎么会主动和你说呢。”
谢倾棠关上窗户,告诉他,施照卿的右眼没事,小伤,她本来就没有右眼,哪里来被剜呢。
真正意义上的,没有右眼。
林九愣住,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右眼,那是一只眼睛,正常人怎么会没有一只眼睛。
谢倾棠说:“因为她本来也不是正常人。”
知道哪吒吗,莲藕塑身,应该能理解吧,施照卿也是类似的情况,以槐塑身,槐灵滋养,槐灵生在她的身体血脉里。
所以她不是正常人,她的心跳脉搏,只有在她头脑有意识的时候,才能自主跳动,或者自己控制有无。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林九替她把脉的时候,为什么一下有脉搏一下没有,是施照卿在整蛊他,也是出于对他的信任,特意露的破绽给他。
要她死只有两种方法,一,为她塑身的那棵巨槐,无数根须扎进地府地底,树倒根摧,树死她死。
二,槐灵的灵脉,种在全身的筋络血管里,只有拔出灵脉,才会身体枯竭,衰败而死。
但是这个世界上,目前没人能够掘断地底下成千上万的根须。
武力能够打败施照卿的少之又少,玄学方面的更不用担心,鬼差身份护着外,地府也会出面,再不济,现在九叔不是在她身边吗。
所以说,不用担心她会死,受点伤多睡两天养养就好,不会有什么大事。
难死并不是不会死,越是这样,谢倾棠越担心她出事,但自己不显露,只是安慰别人,叫林九不用过分担心。
“她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另一只是地府做的假眼,看着逼真,其实是死的,什么也看不见。
所以啊,她的平衡感特别差,不敢骑自行车,也不敢碰方向盘,左眼只要出点什么意外,她可就真的和瞎子没区别了。”
林九恍惚,想起之前某个晚上,她不小心撞到人,别人破口大骂“你是不是瞎”,她没有否认,她说,他没说错。
陆过从房里出来,擦着汗,喘息说:“眼睛装好了,但我怕伤口会发炎,贴了纱布,九叔记得一天两换,药我留在床头了。”
林九和谢倾棠急忙站起,谢倾棠见状刻意落后,让他走上前去。
“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施大人身体亏空很严重,已经睡了一下午,最快今夜会醒,她的身体一直在运作调息,醒了后估计会很饿,九叔得准备着平淡的东西给她吃。”
陆过交代得很清楚,临走前不忘补充:“呃,不知九叔和施大人什么关系,但最好这两日一定要好生照顾,之后恢复得才会快些。”
陆过走了,谢倾棠没跟着一起,在客厅坐着,林九看过施照卿后退出来,也坐下。
“你还没说,好好的,她的眼睛为什么会少一只。”
是啊,好好的,眼睛怎么会少一只呢。
上辈子,施照卿的两只眼睛都是完整的,完美的,美丽,漂亮,澄净。
施照卿十二岁被隐曳门从暗门里救出来,隐曳门门主看过她的根骨,资质绝佳,内心一动收为弟子。
隐曳一门主修内力,擅远攻,以摘花飞叶以代表。
摘花飞叶不止花草,手边任何的小体积物品,都能够以弹指飞出,伤人不见起手,起手只冲命脉,手落风响人倒地。
摘花飞叶集大成者,甚至能以内力带动空气,不用任何暗器便可杀人无形。
天资聪颖,施照卿十二岁入门,六年学完所有本事,十八岁比肩天下第一剑术天才。
她师父只用“比肩”,已经不算大言不惭,因为她还没和人家正式交过手。
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刀枪剑戟,皆是一招一式刻苦训练而出,偏他们隐曳门,只需苦修内力,然后弹弹手指就可以得如此成就。
于是惹人嫉妒,一点不当便落人口舌,被排挤,被孤立,被看不起。
说他们用暗器,耍阴招,小人的行为,不光明正大,没有名门正派的作风。
江湖血雨腥风,武林正派道貌岸然,为了排除异己,防止生出异心,武林人士联起手来,一举灭了隐曳门二十六人。
彼时施照卿正满十八,被师父派出任务,收到遗书赶回山门,满目疮痍,血流成河。
她在世间所有的亲人一夜之间全没了,她一滴泪也没掉,也没想着去复仇,只是听从师父遗书里的交代,放出书信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在绝乐山隐居四年,隔离人世太久,她差些忘了怎么说话,终于一次下山,捡回了个和一群野狗抢吃的女孩。
女孩要拜她为师,她不答应也不拒绝,不是犹豫纠结,是已经忘了“好”字怎么说。
女孩十二三岁,和她当初刚入隐曳门的时候差不多大,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师父。
施照卿慢慢教她本事,她的天赋比起施照卿虽然差些,但对于从未接触过的人来说已经难得。
施照卿的师父对施照卿有多用心,施照卿对这个小姑娘就有多用心,说是手把手教的也不为过。
时间一晃又是六年匆匆走过,最新一年的武林大会就在绝乐山下举行,在山中多年,女孩执意要下山参与大会,为此和施照卿大吵一架。
她认为六年已经把施照卿的所有本事全部掌握,施照卿不说的是,她太过急躁,心急难定,驾驭不了全盛摘花飞叶。
施照卿告诉她,自己早已宣布退出江湖,不再干涉武林中事,她身为自己的徒弟,自然不能参与武林大会。
女孩说,那就断绝师徒关系。
施照卿不敢相信,震惊过后恢复平静,麻木没有感情一般,点头放她下山了。
三个月后,武林大会方才结束,竹屋里飞进一根箭矢,上面插着一张字条。
她的徒弟被武林人士抓了,想要救人,即刻赶往浪崖竹林。
施照卿知道事有不对,还是去了,竹林里没有等到她的徒弟,等来了万箭齐发。
箭雨在她眼里如同泡沫,掌风携带飘落的竹叶起舞,万叶纷飞,千钧之力切断下落的箭矢,万箭齐发又齐落。
武林盟主从高处走出,负手低笑,笑声用内力攻来,施照卿弹指击断声波,一掌拍断成排的青竹,细长的竹叶纷纷飘落。
“哎呀,今日谁人不知,我武林人士于此比试,少侠在十年前宣告退隐,如今又手握锋利箭镞贸然闯入,是想向我武林宣战,报十年前的仇吗?”
施照卿的脸在下落的竹叶里若隐若现,只问他自己的徒弟在哪。
回答她的是不由分说冲上来的刀枪剑戟,旋转飘落的竹叶被她以掌击出,四面射出,上涌而来的人喉间一凉。
竹叶穿喉而过,血液喷洒,纷纷倒地不起。
一批人的倒下没有引起恐慌,反而人人兴奋颤栗不止。
武林盟主在上动员:“隐曳一门主远攻,使暗器,大家近身战斗,不要给她机会,一起上,不要怕她!”
飞叶落尽,死尸一地,施照卿杀人不眨眼,饶是听见这句话也不由得笑出声。
对她而言,摘花飞叶只是用来束缚自身实力的一门再简单不过的功法。
既然如此,腰间抽出软剑,挥臂一掸,剑身绷直,施照卿哈哈大笑:“看来武林盟主也不知道暗门是个什么地方。”
掌风打出,软剑缠上脖颈,绞住,剑刃贴上喉管,就这样收力一拉,人头落地,成圈的软剑瞬时外伸掸直。
愈战愈猛,她脚底下的尸体快堆成山,武林盟主脸色跟着一点一点变差,他压手,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各门各派的杰出一辈纷纷跳入战斗,施照卿以一敌十也不见落入下风,直到她的小徒弟浑身是血被人从山石上丢了下来。
武林盟主从上方跳下来,一脚踩住徒弟,不许动。
施照卿握着剑立马停了手,很快被人抓住按在地上,四把短剑分别将她四肢钉在地上,她眼也不眨一下,看着武林盟主脚下的人。
“放了她。”
他哈哈大笑,一脚把徒弟踢到她的跟前,奄奄一息的徒弟突然活了过来,亮出刀锋扑了上去。
施照卿愣愣:“你没事?”
徒弟狰狞一笑,问她记不记得十三年前,城外小村,被她刺瞎一只眼的徐公子。
施照卿躺着,想了好久,脑子的面孔一张一张划过,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个人被她刺瞎了只眼睛。
徒弟哭笑,大声吼着,控诉她一片叶子刺瞎了她哥哥一只眼,她哥哥身体不好,不过多久便去世了。
母亲长年卧床旧病难医,儿子一死,一口气提不上也跟着走了,父亲被生意场上的对家设计害死。
短短半年,一片叶子害她家破人亡,让她从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沦落为街边与狗抢食的乞儿。
“我也要你尝尝失去眼睛的滋味。”
施照卿仍在回想,徒弟却疯了一般,举刀落下,轻飘飘夺走了她的右眼。
痛感袭来的瞬间,施照卿运转内力冲开钉住她的四把小剑,一掌拍飞徒弟,捂着右眼从地上站起。
想起来了,她确实伤过一个人的眼睛,不过,是他罪有应得。
整张脸布满血液,犹如地下恶鬼爬上人间,施照卿封住穴道,不顾箭矢飞来,身形一闪掐住徒弟的脖子拎起。
“仇你是报不了了,不过你可以亲自下去问问你的兄长,怎么丢掉的一只眼睛。”
她受过别人的恩惠长大成人,遇到曾经的自己时,也想着教她长成一个很好的大人。
可惜,心思不纯,是带着目的靠近的杂碎。
咔嚓一声,竹林鸦雀无声,施照卿拧断了她的脖子,随手丢了出去。
环顾一圈,站着的躺着的,大半的全是生面孔,这就是十年后的新武林,一群废物。
名负天下第一的剑术天才,被重伤后的施照卿一掌拍飞,软剑拧碎,碎片随掌风打出,青年一辈的佼佼者尽数倒下。
施照卿睁着只独眼,脚尖一点,身影随青竹而上,跳跃之间便跳出了他们的包围圈。
众人随之追上,跑出竹林抵达浪崖,施照卿一身血衣早早等候多时。
所有人逼近崖边,施照卿负手站立,微微一笑:“我死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十年前我已经后退了一步,你们却不依不饶紧紧相逼,设局引我出山,不送一份大礼,如何对得起大家的厚爱。”
施照卿哈哈大笑,抬脚用力一跺,纵身一跃,妖冶血红轻飘飘坠入崖底。
没抓到她,武林盟主满脸遗憾,众人正想后退撤开,脚下一阵晃动,厚土松懈。
“快跑,要断了!”武林盟主表情凝重,焦急大喊。
没人来得及跑,山崖从十米开外开始断裂,缝隙远小近大,等所有人拼命挤到眼前,裂缝已经如一道深渊巨谷,难以跨越。
尖叫声,哭泣声,癫狂的吼叫,却不能改变山崖迅速下坠的事实,有人慌不择路,一脚踏出尝试运用轻功离开,飞到半空发现高度不够,啪一声砸死在崖面上。
武林盟主恐慌,踩着他人的头顶想要跳出去,被人发现他的企图,一把将他拽了下来。
“盟主,你不能走啊,你快想办法救救我们,盟主!”
“盟主,你不能抛弃我们啊!”
“盟主……”
所有人都怕死,都想活,脑子乱了,想不出对策,都想活只能都死。
山崖迅速落下,在谷底砸响,久久难消。
十年的复仇,今天才算结尾。
刚被黑白无常引入地府,崔费一得消息,立马把人收入麾下,为她重塑肉身,不用投胎转世,就求她能为地府办事。
崔费带她越过生死门,两三百年的时间眨眼就过。
施照卿呆愣愣看着谢倾棠那张和师兄神似的脸,熟悉涌上心头,答应了崔费的请求。
她的灵魂缩进一个女童体内,崔费抱着小施照卿,在施家镇找了户还算不错的人家,敲响了门,将还在襁褓中的施照卿放下。
虽是新生,但由于她心里有很严重的创伤,右眼始终如同死前一般,不能视物。
外表看着和普通小孩没有区别,但小小身体里,拥有成年人灵魂的施照卿知道,右眼依旧是瞎的,看不见。
赵青岚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夸卿卿心智成熟,七八岁的小姑娘,遇事沉着得像个大人,甚至语气也和成人七八分的像。
施照卿从小胳膊小腿的时候,就已经是鬼差的身份,每天都等爹妈睡下了,才轻手轻脚出门。倒腾两条小短腿,板着一张稚嫩的脸,一掌拍废一只小可爱。
“我也很意外,我的太太爷爷竟然和卿卿是师兄妹。”谢倾棠讲完,口干舌燥,一口干下桌上的冷茶。
林九久久不语,谢倾棠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也不用吃我的飞醋,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要叫你太太姑爷爷。
她上辈子没什么情感,这辈子好点,有父母有朋友,不是人却比上辈子更像个人。
我一开始不想她接这个任务,不是真的怕她死,而是怕她再一次走上上辈子的路。
很难过,她还是又遭受了一遍,不过没关系,这次不大一样,有很多人在她身边。
她快醒了,你煮的粥应该可以了。”
谢倾棠摸了摸手上的戒指,墙壁凭空出现一道鬼门,他走进,消失。
林九坐了好久,一看时间已经快两点了,听完她的故事,心里很难平静,心疼,同情,难过,什么低落的情绪乱七八糟全都往上泛,很不好过。
起身,转进厨房关火,揭开盖子,低头看着锅里的白粥,眼中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