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石冰年 第1章 序·奇石冰恋

离阙想，灵翼的死，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事了。

灵翼刚来天因山时，离阙来掌门住处找自家师父火因长老，见到师父正和其他几位长老在议事堂吵得不可开交，他不敢打扰，就走到后院等候。

那天正巧下了好大的雪，他随手拢起一团雪，揉成雪球，朝远处扔去，雪球砸到梅花树上，瞬间碎成粉末。

这一动静惊到了躲在树后观雪的灵翼，对方转过身，满眼都是警惕。

离阙这才发现有个人！

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连帽披风，却没有戴帽子，银白的长发被风吹得四散飞舞。

“你在那里做什么？”

灵翼没有说话，站在树后默默地看着他。

他刚准备靠近，听到有人在小声呼唤。

“小翼……小翼？”

是楚昀的声音，不敢喊太大声，大概是来找这个小孩的。

灵翼也不回应，安静站在原地等他来找。

“你怎么跑出来啦，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找到人后，楚昀这才喘了口气，蹲下身替她整理额前的碎发，又帮她把帽子戴好，裹得严严实实。

“可不能让旁人看到你，快跟我回去吧，师父正找你呢。”

楚昀牵起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一步步走远，离阙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在雪地里俨然像个雪人。

笑想，怎么会有人和雪景这么融洽啊。

他觉得有趣，回想着灵翼的模样，在刚刚那棵树后，堆了个相像的小雪人，还特地把自己的白色披风给它穿上了。

“不错，像模像样的！”

他拍拍手，欣赏自己的杰作，想到那个女孩冷淡的面容，给雪人画上一个笑脸。

直到晚上他再来找师父时，又发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还是孤零零地蹲坐在树后，从身后望去，就像两个雪人并排坐，凑一对可爱极了！

若不是风吹起他帽子里的碎发，还真难发现旁边的雪人是个真人。

离阙悄悄走上前，准备凑近去瞧这两个小雪人。

没想对方看到他后，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一忽儿就跑没影了。

“喂，你别跑啊！”

离阙叹了口气，发现留下的雪人，嘴角的笑容被女孩抠掉了。

晚上回去后，师父便告诉他，掌门新收了个徒弟，身体虚弱得很，是个短命鬼，让他少招惹。

他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小女孩，估计就是她吧。

“为什么叫短命鬼？她是生病了吗？”

“是个半魂！人类和幽魂生出来的杂交贱种！活不长，顶多十来岁就死掉，也不知道掌门招进来干什么？还说是关门弟子！”

他生平第一次从师父口中知道“半魂”这种特别的人种。

脑海里浮现起那个雪地里孤独的身影，离阙有些怅然。

因为体质特殊，掌门并不许灵翼出去，只让待在楚昀的房间里。每次随师父路过楚昀房间的后院时，离阙总能听到里边传来舒缓的琴声，夹杂着大师兄的剑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好美的琴声，就似清泉流淌心间，能让人心旷神怡……

“半魂，天生的艺者。没什么好稀奇的，这不是他们努力习得的，吃天赋而已！”

“他们生下来就会这些吗？那可真神奇。”

看他脸上兴致盎然，师父瞪了他一眼：“等他们吸干你的血时，更神奇！”

师父告诉他，半魂可不是善茬，他们特别擅于伪装，用人类的身体去博取别人信任，再用幽魂的模样吸干人血，把人吸成一具干尸！

离阙被吓到了……不敢相信能弹出这么好听曲子的人，会是一个吸血鬼。

就这样，灵翼在天因山待了好些日子，都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楚昀也极少提他，只说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但整个人明显意气风发多了，武功进步很大，还会每天上街买各式各样的新鲜糕点。

离阙怀疑师父是不是骗他的，这一点也不像是和吸血鬼生活的样子嘛！

起了好奇心，他开始想各种借口去找楚昀，不过灵翼每次见到外人来，都会退避到院子里。

虽见不着人，却可以每天近距离听到她美妙的琴声，离阙觉得心满意足。

他好几次开玩笑说想见见这个小师妹，都被楚昀拒绝了，说掌门特意交代了不能让他见任何人类。

下一秒，被楚昀发现了端倪：“你怎么知道他是师妹？”

“我……猜的！你不是天天都给她带糕点吗？哪有男孩子爱吃甜点的。”

“那不一定，他可不是一般的女孩。”

一天晚上，他来楚昀这里温习功课，因为快要考级，他俩复习得很晚。

快到子时，听到卧房内传来一个软糯的低声。

“师哥。”

离阙闻声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灵翼的声音，淡淡的嗓音里透着几分慵懒。

楚昀忙回头询问：“怎么了？”

里面没有了回应，楚昀走进房间带上门。

回来后，手中捧着一个大搪瓷碗，隔老远离阙就闻到了一股香。

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排骨汤。

“哇——！”

看到离阙惊喜的眼神，楚昀得意扬起头：“羡慕吧！才十岁，又会煲汤又会弹琴的，我现在都离不开他了！”

“真好，我要是也有个这么体贴的小师妹，不得幸福死！”

“就知道你嫉妒，天天往我这儿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心思……”

“大师兄，我……”

楚昀一脸看穿的眼神，离阙脸瞬间红了，支支吾吾起来。

“实话告诉你吧，他的琴声确实有提高修为的能力，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一碗一碗的汤，喂饱了你大师兄我的胃！这就有力气多用功，所以我才会进步这么快。你想超过我，还得加把劲啊！”

离阙松了口气，原来楚昀以为他是来偷找秘诀的。不过他没想到灵翼的琴声还有这作用，他倒是没见得有什么长进。

“是不是你师父那个老古董叫你来的，不然你小子能想到这一重？”

离阙心怀鬼胎，只好心不在焉点了头。

楚昀立马递给他一碗排骨汤，下了逐客令。

“既然知道了，以后就别天天往我这儿跑了，打扰我和小翼相处！他身体很虚弱，我得时刻照顾他。”

自那日起，离阙就只能偶尔趴在屋顶看灵翼。她经常会孤身一人在后院弹琴，那双修长细白的手仿佛施了法，能把每一个音符都弹进人的心里。

怎么会有人弹琴这么好听呢？

楚昀回来，她还会把炖好的汤递到他手中，一口一个“师哥”叫得离阙心里说不出的空落。

天知道他有多羡慕楚昀！平白多了个这么可爱漂亮的小师妹！

他也很想听灵翼叫他“师哥”……

一个月后，天因山又下了一场大雪，因为雪太大了，掌门便停了他们的日常功课。

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离阙又鬼使神差地跑到了灵翼之前看雪的地方。

纵使知道她不一定会去，他也想去看看。

他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被个一面之缘的半魂迷的神魂颠倒。

直到再次在那颗梅树下见到那个如雪的白色身影，离阙欣喜如狂！

雪白的狐裘，如墨的长发倾散腰间，天寒微雪里，好像一只骄傲又矜贵的白凤凰。

他慢慢走过去，一步一步，生怕再次吓到她。

灵翼显然感应到了他的靠近，后背僵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离阙克制住内心的激动，主动和她说话。

“你在看什么？”

“……雪。”

灵翼蹲下捧起一堆雪，认真地凝望着。她的睫毛很长，像蝶尾一样微微翘起，离阙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落了些许晶莹的雪花。

“这里的雪，为什么是凉的？”

“雪当然是凉的，……你没见过雪吗？”

“见过的吧，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雪是没有温度的。”

“那你肯定记错了，雪就是冰的。”

灵翼不再说话，她虽生着一张精致乖巧的脸，却总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

离阙想，她不笑的样子都这么漂亮，若是笑起来该多好看啊！

于是便问：“你为什么从来不笑？”

灵翼沉默了片刻，双目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要笑？”

离阙摸了摸后脑：“……我觉得你笑起来一定很可爱。”

“我不会笑，也没有人教我。”

“我……我可以教你啊。”

离阙本来只是随口一答，没想到灵翼却认真地朝他点了头。

那天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去教他笑，可无论他怎么做鬼脸，讲各种在其他师弟那儿听来的笑话，灵翼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像极寒之地的冰山，没有一丝融化的痕迹。

直到天黑，灵翼抬头望着夜幕，眼中充满了悲凉。

“我学不会，我想我可能天生就是不会笑的。”

那个悲伤的神情像刀插进了离阙的双目，暗暗发誓，他一定要让灵翼学会笑。

回去后查阅了古籍才知道，幽魂确实没有表情，需要像人类习得。

他连夜编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想着下次再讲给灵翼听，只要他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灵翼一定会学会笑的！

那场雪连下了好几天，离阙天天去老地方找树后的“雪人”，许是感受到了他的善意，灵翼也会站在原地等他。

听他讲一个个有趣的好玩的事情，看他每一个生动丰富的表情。

第五天，离阙看着头顶的艳阳，想着雪可能要化了，明天他就要去练功了，特意想办法托外出下山的师弟们给他捎了一根糖葫芦回来。

他拿着冰糖葫芦，一路小跑到老地方。

早早等在树旁的灵翼，看到他手上的糖葫芦，眼中突然有了一丝光彩，他接过糖葫芦，声音有些动容：“离师兄，谢谢你。”

那一刻，离阙想，灵翼如果会笑，刚刚他一定会得到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二人一同并肩坐在树下，就像两个雪人。

灵翼咬了一口，眉眼间的凛寒之意随着口中的甜腻一起化开。

“好甜！冰冰凉凉的，和雪一样。”

离阙笑了，学着楚昀的样子，替她把帽子戴好，系上了带子。

“你好像很喜欢雪？”

灵翼眼中微微有了笑意：“特别喜欢，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死在雪里。”

离阙被这莫名其妙的遗愿愣住了，捂住她的嘴。

“别瞎说，好端端的，干嘛咒自己死？”

“我肯定会死的。”

灵翼不以为意道：“我是半魂，没有一个半魂可以活到二十岁。”

“你不一样，你可是我们掌门的徒弟，掌门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他一定有办法让你活下去的。”

“还有我和大师兄呢，我们也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

“可是……唔。”

灵翼突然闷哼一声捂住后脑勺，离阙听到硬物坠地的声音，回头看到金因长老的徒弟金安，正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们。

“离阙！你跟个小杂种在这做什么呢？”

“小杂种”这个称呼让他蹙眉，他强忍愤怒，先起身去查看灵翼的伤势，拨开发丝，发现脑后已经渗出一小滩血迹。

顿时燃起一股火：“金安，你有病吧！干嘛拿石头砸她？”

“我乐意！她这种妖怪死了是为民除害啊！我听我师父说，她不是人类，是半魂，半魂就是吸血鬼！”

“那都是谣言，你见过她吸血了？快跟她道歉！不然我告诉大师兄，罚你在祠堂跪三天！”

“我才不要跟个半魂道歉！”

离阙拉着灵翼走到金安面前：“我让你跟她道歉！”

金安仿佛听到笑话一般，满脸嘲讽地看着离阙：“有没有搞错？离阙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叫板，我可是亲传弟子，将来要继承我师父衣钵的，你动我一下试试？”

金安仗着身份高，向来目中无人。

他知道离阙特别努力，从不与人交恶，就是为了能在天因山混个好前程，三个月前才当上火因长老的入室弟子，肯定不敢得罪他。

“本来就是你做错了，就算金因长老在这里，也得让你道歉。”

“我师父才不会让我和个半魂道歉呢！我看你是不知道半魂是什么吧？”

“他们的爹妈特别恶心，不同种族居然也在一起通婚，就等于人类跟……狗交配一样的哈哈哈哈，呕——”

金安忍不住捂嘴偷笑：“喂，我说小杂种，不知道是你娘被公狗干了，还是你爹干了只母狗啊？”

“你说什么？！”

离阙气疯了，冲上去就要揍人，却被身旁的灵翼拽住了手臂。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灵翼，对方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怎么可能有人能受得了这种侮辱？

“你别拦我，我非要替你揍他一顿！”

灵翼却道：“离师兄，我师哥就在我师父那里，你帮我叫他过来。”

离阙有些失落：“小翼……我也能打过他。”

“打得过，惹不过。”

灵翼知道离阙身份低微，一直勤学苦练安分守己，才能走到如今，而金安出生世家，又是金因长老指定的嫡传弟子。

在天因山打架斗殴并非小事，何况离阙还在考察期，要是打起来，很可能会被赶出天因山。

离阙知晓灵翼的意思，只得先罢休。

刚刚确实有些冲动了，再说灵翼是楚昀的同门师弟，他插手确实不合适。

“希望待会儿大师兄来了你也能这么嚣张！”

离阙放了句狠话就去掌门那里找楚昀了，不管怎么样，楚昀起码能名正言顺揍这混蛋一顿！

离阙走后，金安继续挑衅灵翼。

“你叫大师兄来我也不怕！他能把我怎么着？”

灵翼嘴角露出一丝阴狠的冷笑，眼中银光乍现。

“教训你，又哪里用得着我师哥呢？”

不知道是不是金安的错觉，他觉得灵翼刚刚的眼神很可怕，像地狱修罗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离阙带着楚昀回到那里时，就看到金安蜷缩在地上不断抽搐，身上被扎满了无数个血窟窿，犹如一个血人。

罪魁祸首的灵翼，正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揉搓着一团雪，擦洗手中的血迹。

他居高临下的样子，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高傲，眼神更是冷淡，就像漠不关心的旁观者。

那一刻，离阙才算第一次领略到了半魂的可怕之处——

天使的面孔，恶魔的心肠。

人类与幽魂的恶性结合，被世人诅咒的存在。

楚昀被吓得脸都白了，慌忙跑过去，看到金安已经疼的奄奄一息，双唇间还被自上而下插着一支细长的竹签，根本张不开嘴。

离阙认得那支竹签，是他给灵翼带的糖葫芦上的竹签串……

自那事之后，离阙就没见过灵翼了，楚昀在金因长老门前跪了不知道多少天，任凭他怎么替灵翼求情，金因长老也没原谅这件事。

金安更是因此事精神恍惚，大半年都不敢张口说话，经常夜里哭醒，把金因长老心疼的人都苍老了十岁！

自家爱徒被人恶意伤成这样，说什么也绝不松口，非要严惩灵翼。

灵翼本来就是来天因山养身体的，哪能受得了刑，天因掌门无法，就让他离开了天因山。

离阙难过了很久，唯独的遗憾是，他还没有教会灵翼微笑，也没有看到灵翼笑起来的样子……

他只能安慰自己，灵翼可能真的不会笑。

直到五年后，他再次见到灵翼。

“好久不见，离师兄。”

灵翼回来后，第一次微笑着和他打招呼，那是一个与人类无异的笑容。

除了不从心……

离阙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一刻，悲和喜同时浇透了他干涸的心。

喜的是久别重逢，他终于再次见到灵翼。

悲的是，她变了模样，也学会了微笑。

“他可不是一般的女孩。”

他曾想过无数次大师兄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没有想到过，灵翼会是个男孩。

年少时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小师妹，突然间杳无音讯，而当她再次站在面前时，就变成了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

秋日的晴空明明蔚蓝如海，离阙觉得灰暗无色。

灵翼开始可以和其他师弟一样在天因山正常学习练功了，离阙却连看都不敢看他，甚至都不敢和他说话，就连灵翼偶尔无意间靠近都让他觉得痛苦不堪！

那年冬天下雪，他没有再蹲到那个孤单落寞的雪人。

灵翼甚至都没有出现在天因山，离阙不知道当天是谁陪灵翼看的雪。但他明白，以后陪灵翼看雪的人，都不会再是他了。

直到有次来找楚昀，看到灵翼一个人在整理书籍，他终于鼓起勇气问灵翼为什么突然从女孩变成男孩。

灵翼闻言微愣，转过身好笑地看着他。

“我当时就是男孩啊，那会儿太小可能没长开，让师兄你误会了！”

见离阙眼中的失望，他很不解：“难不成你还介意我男孩女孩？”

“当然不介意。”

我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