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冰碴子抽在脸上,李自成勒住战马,望着眼前凝固的黄河。月光下冰面泛着幽幽青光,像条冻僵的巨蟒横卧在夜色里。
\"将军,探马来报,对岸三十里没有官军。\"田见秀的声音裹在羊皮袄里,白气刚出口就凝成冰霜。李自成攥紧缰绳,铁护腕磕在鞍桥上发出脆响。他想起七日前在平阳府外,那些跪在雪地里啃树皮的饥民,眼窝深陷得像骷髅。
\"传令。\"他的声音像磨刀石擦过铁器,\"前军换草鞋,马蹄裹麻布。丑时三刻渡河。\"
冰层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李自成能感觉到坐骑每走一步都在发抖,却不敢催鞭。身后三万义军如黑潮漫过冰河,偶有冰裂声惊起,旋即被北风撕碎。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靴底终于触到了南岸的冻土。
\"报——!\"斥候的马蹄溅起雪泥,\"渑池守军正在换防,东门戍卫只剩老弱!\"李自成与张献忠对视一眼,后者脸上的刀疤在晨曦中抽动:\"让额带孩儿们打头阵。\"
日上三竿时,渑池城头飘起了炊烟。二十个挑着柴担的汉子蹒跚走近城门,破棉袄下隐约露出刀柄。守门卒刚掀开粥锅盖,就听见城外炸响马蹄声。张献忠的红鬃马人立而起,雁翎刀划出一道血虹。
王德仁是在西城楼听到喊杀声的。等他提着剑冲到瓮城,只见流民像溃堤的洪水般涌入街市。有个独眼汉子一斧劈断旗杆,绣着\"王\"字的大旗栽进雪堆时,他想起半月前克扣的军饷——那些银子此刻正在贴身的暗袋里发烫。
\"大人!粮仓...\"亲兵满脸是血地扑来,话音未落便被流矢贯喉。王德仁转身望见北门腾起的黑烟,突然笑出声来。剑锋抹过脖颈时,他最后听见的是满城沸腾的欢呼,像极了老家年关时的爆竹。
三日后的清晨,李岩展开舆图,手指从渑池划向洛阳:\"饥民日食百文,官仓陈米可支十年。\"红娘子在旁擦拭长枪,忽然抬眼:\"探马来报,南阳府十七县已有义旗。\"
寒风卷着雪粒扑进大帐,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炸开火星。李自成望着帐外绵延的营火,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冻饿交加的冬夜——那时他不过是银川驿的马夫,如今星火已燃遍八府。
第七日·洛阳
\"这雪里掺着人油味。\"张献忠往火堆里啐了口唾沫,火星子噼啪炸响。他身后是绵延十里的营帐,洛阳城墙在暮色中泛着铁青色,护城河冰面上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火把。
李岩展开羊皮舆图,指尖停在邙山隘口:\"洪承畴的先锋已过新安,杨嗣昌押着二十门红夷大炮走孟津。\"他忽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开暗红,\"朝廷这次...咳咳...是要断根。\"
\"断他娘个逑!\"张献忠一脚踢翻马扎,雁翎刀锵然出鞘,\"额这就去把孟津渡烧成白地!\"刀光掠过时,案上铜烛台应声裂成两半。
\"坐下!\"李自成的声音像铁锤砸在砧板上。他抓起半截烛台,熔化的蜡油滴滴答答落在舆图上,正淹了洛阳二字:\"洪阎王要合围,我们就给他唱台大戏。\"蜡油渐渐凝固成血色琥珀。
帐外突然传来马嘶。红娘子挟着风雪闯进来,铁鳞甲上凝着冰碴:\"南阳十七县的粮队被劫了,说是嵩县来的民壮。\"她解下护腕,露出半截溃烂的伤口,\"但我在死人堆里找到这个——\"
半枚铜符拍在案上,阴刻的虎头缺了耳朵,上面有一个大大的李字!
同日·紫禁城
更漏声穿过重重锦帷,崇祯数到第七十二声时,终于听见殿外铁甲相击的响动。洪承畴的斗篷还在滴水,金砖地上洇开一团墨色。
\"南阳府十七座常平仓,存粮不过账面三成。\"皇帝的声音轻得像飘在冰面上的灰烬,\"而户部账册显示,去岁河南清屯,新增军田四万顷。\"
洪承畴的护膝硌在砖缝里,他能闻到御案上龙涎香混着血腥气——三天前,河南巡抚的头颅刚在午门挂过。当那双缀着东珠的皂靴转过第三圈时,他忽然开口:\"臣请调琼兵入豫。\"
\"为何?\"
\"去岁,宁远伯李长风与郑芝龙相协攻伐台湾之荷兰人,大获全胜。\"他额角滑下冷汗,\"且郑芝龙上表称,李军火器锐利强劲,甚善征战。\"
琉璃灯罩突然炸开,碎片擦过洪承畴眉骨。崇祯抓着半截灯烛,火苗在苍白的指节间跳动:\"若再败...\"
\"臣族中尚有八十二口。\"洪承畴重重叩首,血珠渗进金砖纹路。他想起离京时,管家往行囊里塞的三斤砒霜——足够毒死整座洪府。
三更·邙山古道
冻土下传来闷响,老矿工王二麻子趴在地上听了半晌,突然咧嘴露出黄牙:\"将军,这底下是空的!\"火把照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黥纹,\"前朝王爷的墓道,直通北门水关。\"
李自成抓把土搓了搓,细碎的云母片在掌心闪光。二十丈外,洛阳城头的梆子声清晰可辨。\"找三百个会憋气的。\"他扯下大氅扔进雪堆,\"子时动手。\"
张献忠却盯着王二麻子的脸看:\"你这刺青...白水王二?\"他的手按在刀柄上,\"三年前延绥镇逃了的矿税头子?\"
\"现在是刨坟头子。\"王二麻子掀起衣摆,腰间别着洛阳铲,\"狗皇帝要爷的命,爷就挖他祖宗的坟。\"他突然从耳后抠出块黑石,\"将军可知这是什么?\"
李自成瞳孔骤缩——那是海南产的火油精,遇水即燃。
次日拂晓·孟津渡
杨嗣昌是被硫磺味呛醒的。他冲出帅帐时,整片河滩已成火海。冰封的黄河在燃烧,蓝绿色火苗顺着冰缝游走,吞没了二十门红夷大炮。
对岸传来沉雷般的轰鸣。亲兵嘶喊着扑倒他,一支鸣镝擦着兜鍪飞过,箭杆上绑着血书:\"借炮一用,来日还尔头颅——八队闯将。\"
江风中飘来断续的号子声,成百上千赤膊汉子正在拖拽陷在冰里的炮车。有个独眼巨汉抡起铁锤,一记砸开炮架锁扣,冰碴子溅在结满霜花的胸毛上。
杨嗣昌突然想起昨日快马传来的塘报——洪承畴已请调琼兵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