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的铁栏在寒月下泛着血锈,乌兰怀中的李巴图哭哑了嗓子,小脸贴着母亲滚烫的胸膛,将那枚翡翠双鱼佩烙出红痕。多尔衮的鎏金甲胄早被剥去,单衣下摆沾着林丹汗亲卫吐的唾沫——那痰里混着嚼碎的槟榔渣,正是三日前他们献给察哈尔部的贡品。
夜幕降临时,囚车突然停了下来。多尔衮闻到空气中混杂的硫磺味,那是后金军常用的火药气息。他正要起身,却见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围了上来,为首那人腰间别着核桃木算盘,袖口露出半截墨色缎子:\"这位爷,您这趟买卖赔大了。\"
\"滚开!\"看守的蒙古士兵挥刀砍来,却被来人用大把大把的金叶子哄得眉开眼笑。
\"睿郡王还识得此物?\"
镶着波斯琉璃的烟杆挑开囚车毡帘,山西口音的老者举起盏羊角灯,火光映出他腰间错金银算盘。
多尔衮瞳孔骤缩,那算盘缺角处分明嵌着片琉球砗磲,与皇太极书房暗格的钥匙材质相同,这是……大金内应的身份识别!
老者身后,两个伙计正往看守手中塞景泰蓝鼻烟壶,壶底\"内府监造\"的款识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范某受人之托。\"老者用烟杆敲击囚车,暗号般的节奏惊醒了昏迷的乌兰,\"来救王爷出火坑!\"
林丹汗的军队虽气势汹汹,内部却**丛生。山西范家抓住这一弱点,用大量的金钱贿赂了负责看守的士兵,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多尔衮、乌兰以及她的孩子一同赎回。
五更梆子响,囚车已换成范家运茶的驼队。乌兰透过貂皮帘缝,看见林丹汗的黄金大纛正在离他们逐渐远去。多尔衮攥着半块碎茶砖,砖内浓郁的茶香让他心旷神怡。
\"过了杀虎口,便是归化城。\"范老掀开车帘,塞外朔风卷着根发黄的草叶扑在乌兰脸上。
七日后,当驼队歇在鄂尔多斯盐湖时,李巴图突然指着南方尖叫。沙丘后转出二十匹战马,镶白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天聪五年的春猎日,沈阳城头的海东青旗被狂风撕开道裂口。乌兰在颠簸的马车中苏醒时,腕间李长风送的翡翠双鱼佩正抵在多尔衮腰刀上——那刀鞘镶着从大漠商队抢来的红珊瑚,与她发间折断的鹿角簪缠作一处。
\"福晋当心。\"
侍女扶她下轿时,故意踩住蒙古袍角。乌兰踉跄跌进镶东珠的锦褥,瞥见镜中的自己无比虚弱。
多尔衮掀帘而入的刹那,乌兰将李巴图藏在身后。
\"睿王府不缺儿子。\"多尔衮用刀尖挑起婴孩,满语混着汉话,\"但缺个能上马打仗的世子。\"他突然掰开李巴图掌心,那道横贯生命的胎记正与大金的命运相重合。
“来,儿子,叫阿玛!从今以后你就叫多尔博!”
三日后祭祖大典,萨满的熊皮鼓震落梁上灰。当多尔衮高举\"多尔博\"接受族老祝福时,乌兰看见皇太极送来的贺礼——那是一整张白色的虎皮。
子夜,乌兰撬开李巴图的长命锁,夹层里藏着一张羊皮纸,上面用汉字写着“李巴图大明李长风之子”。
\"主子,十四爷往奶娘汤里添了鲫鱼,奶水包充足的。\"侍女掏出包马奶糕,\"这是宫里御膳房用真马奶制作的,睿郡王请您品尝。\"
寒露那日,多尔衮带着多尔博校阅汉军旗,镶白旗老将的腮肉剧烈颤抖,贝勒爷怕是没听过《赵氏孤儿》的戏码吧!
多年以后, 春风卷着黄沙扑进沈阳城时,多尔衮正用鹿皮擦拭李巴图新得的燧发短铳。
\"阿玛!\"
李巴图的童音混着马蹄铁声响炸开时,多尔衮手中的通条戳破了鹿皮。帐帘卷起的刹那,他看见五岁孩童跨着枣红小马冲来。
多尔衮的指尖在短铳机括上颤抖,镶着东珠的扳指磕出细响。五年前太医断言他此生无嗣的诊脉案,此刻正垫在案头煮奶茶的铜壶下,被水汽洇出\"精元枯竭\"的墨痕。
\"巴图鲁看见狼群!\"孩子滚鞍下马,袖口滑出的望远镜筒还带着辽东的霜花,\"在西南山谷,领头狼的右耳缺个口子...\"他忽然用满语混杂蒙语比划,\"就像阿玛去年射伤的那只!\"
乌兰追进帐时,正撞见多尔衮将李巴图举过头顶,孩子腰间的翡翠双鱼佩撞上盔甲,裂开了一道缝隙。
这翡翠双鱼佩是李长风留下的。
\"我的多尔博!\"多尔衮用带茧的拇指摩挲孩子眉心的朱砂痣,那是三日前萨满跳神时点上的\"天狼印记\"。
当夜庆功宴,科尔沁贵族献上的整牛突然抽搐着站起。李巴图跳下金丝楠木椅,将银刀刺入牛颈的瞬间,多尔衮看见他瞳仁闪过北京城头的炮火。滚烫的牛血泼在《明清议和条约》抄本上,汉文与满文交织成狰狞的黑龙。
\"阿玛快看!\"孩子举着血淋淋的牛心,脏器纹路竟勾勒出沈阳故宫的飞檐。多尔衮大笑着赐下祖传的玉扳指,却没发现牛心还在跳个不停。
三更时分,乌兰在祭星石旁找到蜷缩的李巴图。孩子用燧石在岩面刻着歪斜的文字,每道划痕都是一笔一划的汉字。
\"额吉,\"他突然用汉语呢喃,\"昨夜梦见个戴翡翠玉佩的汉人,在铁船上教我认星星。\"
朔风掠过乌兰发间的断簪,将汉文刮成预言般的谶语。西南山谷忽然传来苍狼长嚎,与百里外大黑河码头的号子声遥相呼应——那里停泊着李家军船队新到的夹板战舰,甲板暗舱里二十门佛郎机炮正对盛京方向。
崇祯四年的白毛风裹着火药残渣,将科尔沁草原烧成焦黑的棋盘。李长风踩着半融的积雪,靴底黏着片带血的树叶终于来到了草原。铁力木马车轮突然卡进弹坑,惊起成群啄食腐肉的渡鸦,鸦羽间抖落半截婴儿的虎头鞋。
\"东家!东北方有炊烟!\"
亲兵举着荷兰望远镜高喊,镜片却被李长风一掌击碎。锋利的玻璃碴划破掌心,血珠滴在焦土里突然滋滋作响。
乌兰的毡包遗址上,半扇熏黑的萨满鼓斜插在箭垛里。李长风用断刀挑开鼓面,羊皮残片上留着道未完成的朱砂符咒,笔锋转折处正是李巴图划破的痕迹。他突然发疯般刨开灰烬,指缝嵌进枚翡翠双鱼佩的残片,鱼眼处的鎏金早已被烈火舔尽。
\"伯爷看这个!\"
亲随从马尸下抽出柄镶珊瑚的蒙刀,刀柄暗格弹开时,滚出颗刻着汉文的铅弹。李长风对着日光细看弹体凹痕,突然想起这是一年前北京保卫战中他使用的铅弹。
夜幕降临时,他们在祭天敖包下发现具无头尸。尸身右手紧攥的丝帕上,苏州双面绣的并蒂莲已被血污成黑莲。
五更天,探马带回个幸存的牧羊奴。老人口中残缺的蒙语混着满话:\"金甲军屠了三天三夜...穿汉人铠林的蒙古骑兵...戴西洋镜的贝勒爷...\" 他突然扯开羊皮袄,胸口烙印的印记让李长风瞳孔骤缩——正是后金狼头的标记。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断崖上的岩画时,李长风发现了乌兰最后的留言。赭石绘就的苍狼眼中嵌着琉璃碎片,狼爪下压着半片汉语儿歌。用火药熏烤后显形的血书,混着蒙满汉三语:\"巴图在冰海,铁船破雾时。\"
返程的马队突然遭袭,林丹汗残部的箭雨钉在车辕上。李长风拔剑劈开箭囊,散落的羽箭竟绑着一封邸报,头条新闻赫然是:\"睿郡王多尔衮收义子,赐名多尔博,聪慧通西学。\"
风雪骤急时,东南方升起三色狼烟。
李长风长叹一声,准备打马返回天津,寻思坐船经过松江时,接上王雪堂回到海南。
崇祯四年冬,张家口关市。
铁锈混着马粪的气味在朔风里翻滚,李长风的织金蟒纹披风掠过泥泞的街面。亲卫正要挥鞭驱散围观人群,却见宁远伯忽然勒住缰绳——西北角的木笼里锁着个异族汉子,三指粗的铁链竟是从琵琶骨穿过去的。
这人,怎么这么眼熟?这气息……唔……
\"取火把来。\"李长风翻身下马,牛皮军靴碾碎满地冰碴。火光映出那奴隶的面容时,饶是见惯沙场惨烈的宁远伯也不禁皱眉:虬结的胡须沾满血痂,左眼被烙铁烫得皮肉翻卷,但右眼竟还燃着狼似的幽光。
奴隶贩子谄笑着凑近:\"大人好眼力!这是科尔沁台吉亲卫,五十两就......\"
科尔沁?台吉?亲卫?
“你是巴特尔!巴特尔!我是李长风啊!”李长风拽着木笼,疯狂的嚎叫,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我找你们找的好苦!”
铁链应声哗啦作响,那奴隶猛地抬头,褴褛皮袍滑落处,赫然露出青黑色的狼首纹身——只是本该咬住弯刀的狼牙,此刻正钉着半截断箭。
巴特尔见是故人,也呜咽着哭起来:\"李公子......\"
他亮了亮自己的腰牌,扔给贩子是50两银子:\"这人在大同卫的逃奴文书是假的。他,我要了。\"
奴隶贩子悻悻的接过银子,见李长风穿着不凡,出手却如此小气:\"当心你买的不是奴隶......是灾星。\"
话音未落,巴特尔在笼内铁链绷直如弓弦,精钢打制的镣铐竟在汉子腕间迸出火星。李长风瞳孔微缩——这般力道,怕是能徒手拗断战马脖颈。
\"灾星?\"他轻笑一声拔出佩剑,寒光闪过,七重铜锁应声而断,\"他是条能撕碎建奴的草原狼,也是救过我一条命的恩人!\"
重获自由的巴特尔踉跄半步,被铁链磨穿的手腕突然被锦缎衣袖托住。他混沌的视线里,大明伯爵的犀角腰牌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那上面沾着关外才有的霜花。
\"给他灌参汤。\"李长风翻身上马时,奴隶贩子看清了李长风宁远伯的腰牌,吓得扑跪在地:\"小的有眼无珠!这蛮子其实是在关外......\"话音戛然而止,一截袖箭正钉在他喉间三寸处。
雪粒开始扑簌簌砸在黄榆木笼上,巴特尔听见李长风带着笑意的蒙语:\"看来有人想让你说说草原的故事。\"
\"那夜……雪很大……死了很多人……乌兰中箭……孩子……多尔衮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