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连风声都变了味道。
太阳还没完全爬上灰蒙蒙的天际,城外靠近安置点的几个村落,已经不复往日的宁静。
刘老汉披着件破旧的羊皮袄,蹲在自家的田埂上。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愁云。
“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
婆娘端着碗稀粥出来,声音带着颤。
“村东头的李老二昨晚回来,说城里头都传遍了!“
”说……说咱们这地,开春真要分给那些南蛮子!”
刘老汉猛吸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浑浊的眼睛望着自家那几亩刚翻过的黑土地。
那是他和儿子,一锄头一锄头翻出来的。
是一家人活着的指望。
旁边一个扛着锄头的壮汉,正是刘老汉的儿子二狗,他眼睛通红,显然一夜没睡好。
“那些人,啥也不干,就等着殿下发粮,发地!凭啥!”
“就是!凭啥!”
“咱们的地,凭啥给他们!”
不知何时,田埂边已经聚拢了一小撮人,都是村里的庄稼汉。
个个面色铁青,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安。
“不光是地的事儿……”
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王嫂,抱着怀里瘦小的孩子,声音发抖。
“还说……还说那些人身上带着邪乎病!“
”你看俺家狗蛋,昨儿还好好的,今早就烧起来了……“
”会不会……会不会是被冲撞了?”
这话像点燃了火药桶。
“瘟病?!”
“天杀的!“
”他们还想害咱们的命不成!”
“怪不得一个个看着面黄肌瘦的,原来是病秧子!”
恐慌迅速蔓延,盖过了最初对土地的担忧。
“不行!不能让他们再待下去了!”
刘二狗把锄头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
“再待下去,地没了,命也可能没了!”
“可……那是殿下带来的人……”
张老汉犹豫着,声音干涩。
“咱们……能咋办?”
“咋办?去找殿下说理去!”
李二狗脖子一梗,粗声嚷道。
“咱们祖祖辈辈在这儿,凭啥让一群外来的骑在头上拉屎撒尿!”
“对!去找殿下!”
“问问他,到底还要不要咱们这些本地人活了!”
“他要是不给个说法,咱们……咱们就不走了!”
人群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走!现在就去!”
刘二狗率先迈开步子,朝着城里的方向走去。
“带上家伙!不是要去闹事,是让殿下看看,咱们不是好欺负的!”
他这话提醒了众人。
“对,带上家伙!”
“拿上锄头!”
“粪叉也行!”
一时间,男人们纷纷回家取“家伙”,女人们则抱着孩子,或担忧或愤恨地跟在后面。
刘老汉看着这景象,重重叹了口气,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最终也站起身,默默跟上了队伍。
百十号庄稼汉子,手里攥着锄头、粪叉,黑压压一片,朝着巍峨的州府衙门走去。
他们衣衫褴褛,面色黢黑,粗糙的手掌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每个人胸膛里都憋着一股火,一股被夺走活路的愤怒和恐惧。
刘二狗走在最前面,他块头最大,嗓门也最响亮。
他爹刘老汉默默跟在后面,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深深的忧虑。
王嫂抱着发烧的狗蛋,混在人群中。
嘴里不停念叨着:“天杀的南蛮子……别是冲撞了邪祟……”
队伍越来越长,从村里出来的,加上路上汇合的,像一条土龙,蜿蜒着涌向衙门口。
远远地,朱红色的衙门大门和高高的石狮子出现在视野里。
门口站着两排挎刀的卫兵,盔甲在灰暗天色下泛着冷光,显得格外肃穆森严。
农户们脚步慢了下来,不少人脸上露出畏惧。
但一想到可能被夺走的地,想到那些可能带来瘟疫的外乡人,脚下的迟疑又被怒火取代。
“站住!”
“什么人!”
卫兵们立刻警觉起来,长刀出鞘半截,厉声呵斥。
“我们要见殿下!”
刘二狗脖子一梗,往前冲了几步,被前面的卫兵用刀鞘拦住。
“放肆!衙门重地,岂容尔等喧哗!”
一个看似头目的卫兵呵斥道。
“凭啥不让见!”
“咱们的地都要被抢了,还不让咱们说话吗!”
“就是!“
”那些南蛮子一来,咱们就没活路了!”
人群顿时鼓噪起来,声音如同炸开的锅。
锄头和粪叉在空中挥舞着,虽然没人敢真的冲撞卫兵,但那股气势却让人心惊。
“胡说八道!“
”殿下仁德,何时说过要抢你们的地!”
卫兵头目皱紧眉头。
“都听说了!城里城外都传遍了!”
“说要把咱们的地分给那些南蛮子!”
“还说他们身上带着瘟病!“
”俺家狗蛋都病了!肯定是他们带来的!”
王嫂尖利的声音穿透人群。
这话一出,恐慌再次升级。
“瘟病啊!”
“不能让他们留下!”
“滚出去!”
农户们情绪激动,开始往前推搡。
卫兵们奋力阻拦,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住手!”
一声沉稳的喝止从衙门内传来。
大门缓缓打开,走出来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神态严肃。
他是州主簿,姓陈。
陈主簿扫视了一眼剑拔弩张的场面,眉头拧成了疙瘩。
“诸位乡亲,有话好说,切莫冲动!”他扬声道,试图安抚众人。
“陈大人!您给评评理!”
刘二狗认得他,大声喊道。
“凭啥把咱们的地分给外人!那些地可是咱们的命根子!”
“还有瘟病的事!是不是真的!“
”殿下是不是不管咱们本地人的死活了!”
“对!“
”给个说法!”
人群再次沸腾,质问声此起彼伏。
陈主簿脸色有些难看。
这些流言蜚语,他也隐约听到了一些,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竟闹出这么大动静。
“乡亲们,请听我一言!”
陈主簿抬高声音。
“关于土地之事,绝无此事!“
”殿下正在想办法安置流民,但绝不会剥夺本地农户的田产!”
“至于瘟病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所有流民入城前都经过检查,安置点也有医官巡查,若有疫情,官府岂会隐瞒?”
他的声音清晰,试图驱散谣言。
但恐慌和愤怒一旦被点燃,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扑灭的?
“谁信啊!”
“嘴上说得好听!”
“不见兔子不撒鹰!“
”我们要殿下亲口保证!”
“对!让殿下出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再次将矛头指向了秦逸。
陈主簿额头渗出冷汗。
他清楚,这些农户平日里老实巴交,若不是被逼急了,绝不会做出围堵衙门的举动。
这背后,定然有人在煽风点火!
可眼下,如何平息这群愤怒的农户才是当务之急。
“殿下日理万机,岂是尔等想见就见!”
卫兵头目再次呵斥,但声音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不见殿下,我们就不走了!”
刘二狗索性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对!不走了!”
“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越来越多的农户跟着坐下,将衙门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锄头、粪叉靠在身边。
陈主簿看着眼前这景象,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强行驱散?
恐怕会激起更大的民变。
答应他们的要求?殿下胃炎何在?
他正左右为难,忽然听到人群后方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让开!”
几个穿着差役服饰的人,护着一个郎中模样的人挤了进来。
“陈大人!”
为首的差役焦急道。
“安置点那边……那边出事了!”
陈主簿心里咯噔一下。
“何事惊慌?”
“有……有几个流民突然发起了高热,浑身抽搐,已经……已经死了两个了!”
此言一出,犹如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死了人?!”
“真的是瘟病!”
“天啊!“
”传过来了!”
原本只是担忧和愤怒的农户们,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
坐在地上的农户也猛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
看向衙门的方向,仿佛那里是什么洪水猛兽。
王嫂更是尖叫一声,紧紧抱住怀里的狗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我就说!我就说他们带着邪乎病!”
“快跑啊!”
“离远点!”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迅速蔓延,彻底摧毁了陈主簿刚刚试图建立的微弱信任。
人群开始混乱地向后退散,却又因为人多而拥挤不堪,叫喊声、哭泣声响成一片。
陈主簿脸色煞白。
他知道,事情麻烦了。
这突如其来的死讯,无论真假,都将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引爆这场由谣言点燃的危机。
而远处,街角阴影里,钱管事看到衙门口的混乱,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人群中。
王老爷的计策,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