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过空旷的宫墙夹道,带着石缝间的阴冷气息。
蓉贵妃最后那声凄厉的哭喊,仿佛还凝在空气里,钻进秦昊的耳朵。
秦逸和他那身反着寒光的甲胄消失在巷口转角,彻底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
四周只剩下太子自己,瘫软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短匕掉落时发出的“哐当”一声脆响,在这片死寂里突兀得吓人,也彻底击碎了他心底残存的那么一点点侥幸。
地面冰凉刺骨,寒意透过那层单薄的夜行衣,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可这冷,远比不上心里的那片荒芜。
母妃被带走了,就因为他,在他眼前。
秦逸……那个名字像根毒刺,扎进他心里最疼的地方。
恨意翻涌,不是藤蔓,更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口,留下灼痛的印记。
窒息感阵阵袭来,眼前甚至有些发黑,毁灭一切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叫嚣。
他手指颤抖着,摸索着,重新拾起地上的短匕。
冰冷的金属贴上汗湿的掌心,奇异地带来了一丝麻木的镇定感。
常怡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此刻听来,不再是诱惑,而是唯一能走的路。
“拨乱反正,重整朝纲……”
不,他现在只想复仇,用最直接,最惨烈的方式,让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付出代价。
黑暗中,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近,停在三步之外,仿佛一直就在那里。
来人同样一身黑衣,身形干练,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声音压得极低,听不出任何情绪:“殿下,时辰已到。”
秦昊猛地抬头,辨认出来人是常家安排的死士之一,之前见过。
他没有问母亲怎么样了,也没提刚才秦逸的出现,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东西。”
他嗓子干哑,只挤出两个字。
死士递过来一枚小巧却分量十足的玄铁令牌,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绢。
“令牌可过三道内廷暗卡。”
“路线图在此,务必记下即毁。”
死士的声音平直无波,像在交代一件寻常差事。
“宫内接应之人会在承乾宫外最后一处回廊接应,口令‘月满’,回令‘西楼’。”
秦昊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上面似乎刻着细密的纹路。
他展开薄绢,借着头顶微弱的天光,目光飞快地扫过。
上面绘制的路线曲折复杂,标注着巡逻队的规律和暗哨的位置,精准得令人心头发寒。
常家的手,伸得真够长的。
他强迫自己将路线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标记都死死刻进脑海,随后指尖运上内力,将那张薄绢无声地揉搓成了细碎的粉末,任其在夜风中飘散。
“走。”
秦昊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两人如同没有实体的影子,迅速融入更深的黑暗。
皇宫的夜晚并非全然死寂。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慢两快,规律得让人心烦。
偶尔有巡逻卫兵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还有风吹过某个宫殿檐角挂着的铃铛,发出几声呜咽,在空旷的宫道里传得很远。
每一种细微的声音,都让秦昊的神经绷得更紧一分。
他们避开了灯火通明的主道,选择穿行于偏僻的宫巷、废弃的花园和假山之后。
常家死士在前引路,步履轻捷而稳定,对宫内路径的熟悉程度,仿佛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有两次,一队巡逻兵的脚步声和火把光芒由远及近,他们几乎是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阴影,连呼吸都停滞了。
秦昊能清晰地感觉到卫兵从几步之外经过时带起的微风,以及火把照亮前方一小片石板路又迅速移开的光影变化。
他的手始终死死攥着匕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刺痛。
越往内廷靠近,空气仿佛也变得愈发粘稠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守卫明显增多了,巡逻的频次也更快,即使在最暗的角落,也能感觉到无处不在的眼睛。
死士在一处嶙峋的假山后停下,朝前方做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秦昊顺着他的指示望去,前方不远的回廊拐角处,有两个提着灯笼的内侍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
必须等。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秦昊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紧贴着冰冷的夜行衣,又湿又凉。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万一失败的后果,不去想母妃那张绝望流泪的脸,只将所有的意念死死钉在那个高居龙椅之上、决定了他和母亲命运的人影身上。
终于,那两个内侍提着灯笼慢悠悠地离开了。
死士立刻打了个手势,两人如狸猫般迅速穿过回廊。
前方是一道稍矮些的宫门,门后便是承乾宫的范围了。
死士熟练地摸出那枚玄铁令牌,在门上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按。
沉重的门闩内部发出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机括转动声,门无声地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死士侧身,示意秦昊先行,自己则像融化了一般,退入旁边的更深阴影里,并未跟进。
“接应人就在前方第三个廊柱后。殿下,保重。”
声音依旧平淡得可怕,仿佛只是在说“天要下雨了”。
秦昊没有回头,也来不及回头,深吸一口气,闪身挤入门内。
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最后那点机括复位的轻响也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更加幽深寂静的回廊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檀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前方不远处,第三根巨大的廊柱后面,果然有一个模糊佝偻的人影侍立着。
他放轻脚步,一步步走上前,喉咙有些发干,低声吐出暗号:“月满。”
“西楼。”
柱后的人影低声回应,转过身来。
是个面生的中年太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恭谨,却透着一股长年累月形成的麻木。
“随奴才来,陛下今夜在偏殿安寝。”
太监提起手里一盏蒙着薄纱的小灯笼,灯光昏黄暗淡,仅仅能照亮脚下数尺见方的地面。
他走在前面,脚步轻巧得像猫,几乎听不到声音。
秦昊紧随其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既灼热亢奋又冰冷恐惧的奇异感受。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偏殿并不算远,穿过一条两侧栽满了玉兰树的甬道便到了。
夜里玉兰花大约是没开,只闻到些许草木的潮湿气。
殿门紧闭着,门外廊下侍立着两名带刀侍卫,穿着玄色劲装,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纹丝不动地守在那里。
接应的太监在距离偏殿门口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侧过身,用更低的声音飞快地说:“奴才只能送您到这里。“
“殿内只有陛下与一名贴身伺候的老奴。”
他抬眼瞥了一下那两个侍卫,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两个侍卫……会暂时看不到任何东西。”
秦昊的目光也落在那两名侍卫身上。
他们果然目不斜视,对着前方空洞的黑暗,仿佛他和太监是两团透明的空气。
常家是如何做到让皇帝的贴身侍卫暂时失明的?
他不敢细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匕,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多谢。”
秦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他不再看那太监,越过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决定着无数人命运,也即将决定他自己命运的殿门。
殿门是厚重的紫檀木所制,上面雕刻着繁复的龙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狰狞而威严。
秦昊站在门前,近得能闻到木料本身散发出的淡淡香气。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抬起手,微微颤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门上那个冰凉、沉重的铜制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