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星河如遭雷劈,怔愣在原地。
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青鬼口中的场景——
那是一个孟秋的傍晚,凤来国热的恼人。为了凉爽一些,家里的屋门都是敞着的。
凤星河在睡梦中被一泡尿憋醒了,一睁眼不见娘亲,便从床上爬下去,光着脚哭哭啼啼的往院子里跑,边哭边奶声奶气的唤人,“娘亲、娘亲~”
彼时的他还是个穿着肚兜、光着屁股蛋儿,扎着冲天揪的垂髻小儿。
赶巧儿爹爹正拿着根竹竿,在往下打梨子。
凤星河立刻忘了方才要干什么来着,喜笑颜开的扑了上去,“梨、梨、我摘!我摘!”
许是因为摘到梨子太过兴奋,把他憋醒的那泡童子尿立刻开闸,顺着爹爹的脖子一直淌到了后脚跟儿。
站在一边儿瞧着的娘亲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
……
“爹!”
凤星河扑通跪到青鬼的脑袋边上,用手去擦他嘴角流出来的泥浆,却怎么也止不住,“怎么会这样?”
“您挺住,我这就去找人来救您!”
“星河!”
青鬼摇了摇巨大的头颅,手臂无力的垂了下去,也开始腐化成烂泥,“没用的!我早就成了冤魂恶鬼,再也回不去了,这就是我应有的结局。”
“爹,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这样?
凤星河的视线模糊了,他的心里有个答案,却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他这会儿才发现,他竟然连问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和娘不是……”
“你被那个畜生不如的狗屁仙君送走以后,我和你娘也就没了用处,他本来要把我们丢回鬼界的。”
“可是你娘心疼你、不断地咒骂他,也惹恼了他。”
青鬼停顿了一会儿,目光灼灼的盯着凤星河,“他把你娘关进了镇魔塔,把我连同葫芦一起丢回了鬼界。”
凤星河浑身颤抖起来,“然、然后呢?”
“葫芦落在鬼界的角落,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别人无意中放了出来。”
“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因为怨气太深这才化成了恶鬼。真好啊,还能见到你好好的活着,只是你娘……”
青鬼的身体不断的腐化,眼神慢慢的变得暗淡,他十分勉强的看着凤星河,声音无比的哀痛,“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救救你娘!她那么的善良,不该在镇魔塔里永世受苦的。”
凤星河想去抓他,却只捞了满手腥臭的烂泥,他看着眼前的鬼尸,双手猛锤地面,压抑着哭了起来,“爹!”
青鬼已然没了生机,和其他恶鬼一样,成了一堆腐臭的泥山,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还在说着——“救、你娘、远走高飞……”
怎么会这样……
娘在镇魔塔?那里面关着千千万万个魔物,娘在里面指不定要遭多少罪。
可是,想要放她出来又谈何容易。
林清梦,你的心莫非是石头做的么?未免也太狠了。
我的好师尊,既然你那么喜欢我,那就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凤星河在青鬼所化的腐泥旁跪坐了许久,心里出奇的平静,也不再流泪了。
直到发觉有人靠近,他才站起来。拍了拍脏乱的衣袍,抖掉手上的淤泥,像个没事人一般,和其他弟子一同御剑飞到半空。
很快,入山试炼的弟子们都找到了自家同门,仙门弟子折损颇多,五神山的要好上一点儿,但是也有伤亡。
招摇山的五人也聚到了一起,幸运的是一个不少,只是未冉和有苏婉儿都受了伤。
原本只有在旋涡那里,先头被传送过去的几个人命丧鬼口。
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是触发了什么术法,山里的所有弟子几乎在同一时间,都被传到了鬼怪聚集的地方。
凤星河算是命大运气好的,遇到了青鬼救命。运气不好的,传送出去的下一刻就被百鬼分食了。
有苏婉儿差点儿就死了,紧急关头被监兵神君救了下来。命是保住了,可这位神君的斧子失了准头,生生砍断了她一条尾巴,她立时就疼的晕了过去。
监兵神君带着她继续斩杀鬼怪,把她当成饰品一般,随便挑了条尾巴掖进腰带里,大头朝下的挂在腰间。
直到遇见了未瑾,才把鲜血淋漓的八尾狐狸丢给了他。
五人聚到一处时,有苏婉儿被未瑾抱在怀里,可怜兮兮的缩成了个红色的毛绒球团,还在昏迷着。
巫山里的鬼怪实在太多,监兵神君几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来来回回的扫荡了三次,却还能在犄角旮旯发现漏网之鱼。
金钟罩一般的结界又严实的很,不分日月,众人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时辰。
各家弟子们自发结盟,几人一组,也开始一同寻找恶鬼的身影,时不时地还会遇到两只入了魔的妖兽。
……
林清梦属实是天赋异禀,执明神君本以为他会昏睡个五七八日的,没成想三天不到,人就醒过来了。
他是在凤星河等人进山的那日夜里醒的。
“星河……”
林清梦的嗓音就像是用刀剑的利刃划过破锣烂铁那般,支离破碎又无比刺耳。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嗓子眼就干痒的冒烟,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动了动手指,身下是柔软顺滑的床褥。
四周静悄悄的,耳边只有沙沙的风声,林清梦缓缓睁开右眼,想要看清身在何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真糟心!
该不会连这只眼睛也瞎了吧?
“呼……”
林清梦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用手肘撑着身体,艰难的坐了起来。胳膊颤抖着向身边摸索,拨开了床幔,强撑着转身坐到了床沿上,双脚踩着地面。
微弱的夜色穿过纸窗透了进来,林清梦侧着头往窗边瞥了一眼,不由得抬手去挡那抹微光,慢慢的适应了光亮。
幸好,右眼还是能看见的。
接着又转了过来,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房间,并不是主屋,更不是招摇山。
我这是在哪儿?
星河呢?莫不是还没好?
“师尊!?”
长轩一直和衣坐在另一张床榻上,他也不敢睡,就靠着床头打盹儿,两个人中间隔了两道屏风。
刚一听见微弱的声响,他立即起身查看,一见到对面床铺上坐着的身影,差点儿喜极而泣,“您醒了?太好了!”
“弟子这就去找执明神君!!”
“……”
林清梦张了张嘴,破碎的声音还没出口,长轩已经抓着衣服冲出去了。
他伸出去的胳膊又缓缓收了回来,抓着床棱慢慢起身,再扶着墙壁挪到桌子边上,自己动手弄了些水喝。猛灌几杯之后,冒烟的嗓子总算是舒坦了一些。
两刻钟之后,执明神君被请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勾陈神君。
“麻烦您了。”
林清梦嗓子还是有些沙哑,“神君,我的徒弟他,可好些了么?”
“哪个徒弟?”
执明神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你是说木系那个小子?”
“正是。”
“早就活蹦乱跳了!”
执明神君剜了他一眼,接着抓起他的手腕,“你恢复的还真是快,这才多久,竟然已经有些灵力了。”
林清梦明显的心不在焉,随便他摆弄。
星河既然已经好了,人去哪儿了?
长轩眉毛皱在一起,神色极为纠结,在心里斟酌了半晌,“师尊,那个……”
他又瞅了瞅二位神君,最终站到床尾轻声说道:“长修带着未瑾五个小的去巫山参加第二轮比试了。”
林清梦神色没什么变化,脸上冷的快要结冰似的,“为师知道了,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服侍师尊,照顾师弟都是弟子的本分。”
长轩咽了口唾沫,“未央本来要留下来的,是被弟子撵着去比试的。”
林清梦转头细细的打量他,片刻之后,勾起唇角笑道:“长轩,你不善于说谎。”
看来星河是受不了对着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躲进山里了。
那以后可怎么办?整张面具戴着么?
“……”
长轩嘴唇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谈话间,执明神君已经解开了林清梦身上裹着的纱布,用力戳了下他胸前的伤口,“行了!少说两句吧!本君要给你用蛮骨的心头血重生血肉、眼珠了。”
“你还是留些力气,待会儿疼起来有你哭的。”
“嘶~!”
林清梦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稍稍闪躲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惊喜道:“您说什么?我这脸还有救?!”
“呵!”
执明神君又戳了一下,“脸有救,但是脑子没救了!”
林清梦十分配合的由他诊治,让抬胳膊便抬胳膊,让仰头便仰头。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这张脸蛋还能保得住,看来不必担心变丑会被星河嫌弃了。
只是没想到受伤时疼,这重塑骨肉会比受伤时更疼。执明神君的几滴万流真水刚渗进伤口和眼眶里,他差点儿疼晕了过去。
虽然并没有见血,林清梦却清晰的感受到已经开始愈合的皮肉筋骨被硬生生的扯断、捏碎、揉烂。
尤其是左眼,眼眶处又热又痒又疼,剧痛不断地向旁边扩散,疼的他都要感觉不到脑袋的存在了。
尽管他咬着牙一声不发,身体却止不住的颤抖,汗水从额头开始往外涌,没片刻功夫,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执明神君睇了他一眼,笑道:“你是真有本事,不但能抓到蛮骨,这会儿还这般能忍。”
“痛了你就叫个两声,何必强忍着!这里没人会笑话你的。”
林清梦双手紧紧的攥着,身体轻轻的抖着,汗如雨下,却还是咬着牙回话,“神君说笑了。”
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这起码要疼个两日,直到新肉长好。”
执明神君叹了口气,“我们这就走了,你自己待着吧,哭叫个两声也是人之常情。”
勾陈神君跟来本就是有话要问,可一直也没找到好时机。
这眼瞅着要告辞了,再不问只怕还要再等两日,也顾不上合不合适什么的,“浅予,助你抓蛮骨的人,你可看清了。”
林清梦坐在床榻上,咬着牙关喘着粗气,“不曾。”
“说来惭愧……”
因为剧痛,他的话并不连贯,都是断断续续的,“那日我晕了。”
“以为必死无疑。”
“醒过来……”
“它就已经……被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