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将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重新压入黑暗。
指挥部的煤油灯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昏黄的光晕里,孙元良攥着薛岳“击溃日寇,速令各部清点人员”的电令,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立刻执行。”他将电报重重拍在斑驳的木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冷茶泛起层层涟漪。副官小跑着传达命令,帐篷外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与凌乱的集合脚步声,惊飞了栖在断墙上的乌鸦。
此刻的阵地前沿,冷风裹挟着硝烟与腐肉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强蹲在弹坑旁,用刺刀挑起半块发霉的压缩饼干,碎屑簌簌落在他沾满血污的军装上。
三天前缴获的日军仓库物资已分发殆尽,但伤员名单还在不断拉长,每新增一个名字,都像一把钝刀割在他心上。“三排,清点武器弹药!四排,统计冻伤人数!”他沙哑的吼声穿透暮色,战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开始忙碌。新兵小张抱着一箱子弹走过,金属碰撞声混着他压抑的咳嗽,在残垣断壁间格外刺耳,每一声咳嗽都像是在提醒着众人——这场胜利,代价太过沉重。
与此同时,俞济时正在医疗帐篷里查看伤员。帆布帘外寒风呼啸,卫生员小李举着沾血的纱布,声音哽咽:“将军,盘尼西林只剩最后五支了。”
帐篷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药水味,伤员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突然,帆布帘外传来激烈的争执声,两个士兵为争夺半壶消毒酒精推搡起来,其中一人手臂上的绷带已经渗出鲜血。俞济时按住腰间的手枪,强压下心头的烦躁,大步走出帐篷:“都住手!把缴获的日军医药箱全部打开,能辨认的先给重伤员用上!”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争执的士兵这才停下手,却仍红着眼对视。
指挥部内,参谋们铺开泛黄的军用地图,用红笔圈出各部队位置。地图上,代表中**队的蓝色标记稀疏而零散,像在黑色夜幕中摇摇欲坠的星火。孙元良盯着地图上不断收缩的蓝线,突然发现罗店西南角的标记有些异样。“这处据点怎么回事?”他戳着地图上的红点,眉头拧成死结,“侦察连回报说那里还有零星枪声,但不在统计范围内。”空气瞬间凝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电报机旁的译电员——那封未完全破译的日军密电还压在镇纸下,像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深夜,月光如霜,为战场披上一层惨白的纱。王强带着两名老兵摸向罗店西南。腐烂的尸臭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断墙上还挂着破碎的膏药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日军的阴魂不散。“小心诡雷。”王强压低声音,用刺刀试探着前方的瓦砾堆。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他们踩过碎石的声音格外清晰。突然,不远处传来金属刮擦声,三人立即举枪瞄准,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黑暗中,几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们——竟是野狗在啃食尸体,猩红的舌头舔着白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当晨光再次染红天际时,各部队的清点报告陆续送到指挥部。孙元良翻看着薄薄的几页纸,指节捏得发白,骨节泛出青灰色。三个主力团减员超过四成,许多连队只剩下不到半数兵力;缴获的十二辆坦克能用的仅剩两辆,其余或损毁严重,或缺乏零件无法维修;弹药储备只够维持三天防御,而医疗物资更是捉襟见肘。帐篷外,几个士兵抬着担架走过,伤员的呻吟声像尖锐的刺,扎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重伤员因缺乏药物痛苦挣扎,轻伤员则默默擦拭着战友的遗体,无声的悲怆在空气中流淌。
就在这时,译电员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密电破译了!日军在杭州湾集结舰船,目标...目标可能是淞沪!”孙元良手中的钢笔“啪嗒”掉在地图上,墨渍在杭州湾的位置晕染开来,宛如一滩新鲜的血迹。他猛地扯下军帽摔在桌上,震得桌上的茶杯倾倒,茶水在地图上蜿蜒成河:“传我命令,停止休整,全体进入防御工事!立刻给薛岳长官发电,请求支援!所有侦察兵全部派出,密切监视杭州湾动向!”命令声中,参谋们手忙脚乱地开始传达指令,帐篷内一片混乱。
指挥部外,集结号骤然响起,尖锐的号声撕破清晨的宁静。战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奔向阵地,他们的军装沾满泥土与血迹,脚步却依然坚定。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要与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融为一体。远处,杭州湾方向隐约传来沉闷的汽笛声,像是战争巨兽再次苏醒的低吼,预示着新一轮的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而等待着这些战士的,将是更加残酷的战斗与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