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店的晨雾裹着焦糊味,在断壁残垣间游移。朱赤将菱角壳塞进弹药袋,金属狗牌与驳壳枪碰撞出轻响。
彭善倚着半截炮管,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朱老弟,昨夜这仗打得硬。”他指了指远处正在填埋尸体的百姓,枯叶覆着的草席下,露出半截染血的绑腿,“等会让炊事班送两车糙米来,就说是11师借的。”
朱赤正要开口,副官抱着文件疾步而来,军靴碾碎满地弹壳:“团座,87师师部急电——即刻归建,途经顾家宅渡口接收新防区。”电报纸上还渗着江水渍,墨迹晕染成暗褐色。
渡口浮桥在江浪中摇晃,木板缝隙渗着暗红。朱赤的队伍刚踏上桥,对岸突然传来哭嚎。几个百姓抬着竹床狂奔,床板上的伤兵咳着血沫,胸前“11师”的布条已被染红。彭善的传令兵追上来喘气:“日军反扑了!顾家宅西南角失守!”江水卷着碎木拍打着桥墩,隐约飘来腐腥味。
朱赤转身望向彭善,对方眼中血丝密布,军装上的补丁还沾着昨夜芦苇荡的淤泥:“你们先走,我带两营断后。”
“彭师长,”朱赤解下腰间水壶抛过去,壶身凹痕里嵌着弹片,“渡口留一个连给您。”他朝身后挥臂,12连的弟兄们立刻散开,刺刀扎进潮湿的泥地构筑工事。
朱赤留下的12连据守芦苇丛,捷克式机枪喷出的火舌将晨雾染成橙红。新兵小陈被弹片削掉半只耳朵,鲜血顺着脖颈淌进衣领,仍抱着机枪嘶吼。对岸日军的掷弹筒炸碎了浮桥木墩,江水翻涌着碎木与尸体,浮尸的钢盔卡在芦苇间,随着浪头叩击出闷响。
“撤到第二防线!”连长踹开冒烟的弹药箱,突然僵在原地——三艘日军汽艇破浪而来,船头架着歪把子机枪。
千钧一发之际,芦苇荡深处窜出数条渔船。阿菱父亲赤膊站在船头,白发被江风吹得倒竖,船舷绑满灌满煤油的陶罐。“小鬼子!尝尝罗店的水!”老汉嘶吼着点燃火把,渔船如箭般撞向汽艇。
爆炸声震碎江面,油污与火焰蔓延开来。朱赤在高处望见这一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火光照亮老汉最后的面容——他张开双臂大笑,身影被烈焰吞噬的瞬间,竟像极了昨夜阿菱跃入芦苇荡时的决绝。
当朱赤转身准备继续赶路时,却见几个百姓抬着竹筏追来。筏子用麻绳捆着门板,筏头插着褪色的红布条:“长官!送你们过江!东洋兵的船都沉了,水路安全!”筏工的手掌布满老茧,指缝里还沾着修补船板的桐油。
归建路上,稻田里满是弹坑。
队伍行至张家村,村口老槐树上挂着半截青天白日旗。村长颤巍巍捧出瓦罐:“**兄弟,糙米混着麦麸,管饱。”朱赤望着村民们凹陷的面颊,有个妇人偷偷把半块红薯塞进他手心。他想起昨夜阿菱父亲说“船板泡透桐油”时发亮的眼睛,又想起少女临终前染血的菱角,喉结滚动着咽下酸涩。
入夜宿营,朱赤在篝火旁展开日军作战图。背面的“支那军民,不可测也”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孙浩勇递来绷带,他才发现自己手臂不知何时划了道口子,血珠正顺着指缝滴在地图上,晕开“顾家宅”三个字。
“团座,那姑娘的竹哨...”孙浩勇欲言又止。朱赤从怀里掏出哨子,红绸已被血渍浸透。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混着江水呜咽,恍惚间竟像阿菱哼的评弹小调。他起身走向警戒哨,见哨兵正用刺刀削着菱角——是百姓硬塞进行囊的。
战壕里的士兵蓬头垢面,却齐刷刷立正。朱赤注意到掩体用芦苇编织加固,墙根摆着几坛新腌的咸菜——正是罗店百姓的手艺。坛口的荷叶上凝着露珠,映出几个士兵偷偷抹泪的身影。
“报告!”传令兵策马而来,军帽歪在脑后,缰绳还缠着弹片,“师部命令,即刻修筑工事,日军第三师团正朝...”话音未落,东南方传来闷雷般的炮响。
朱赤握紧竹哨,望着天边翻涌的乌云。罗店的菱角藤蔓或许正在疯长,阿菱坟头的红绸该被雨水洗得更艳了。他转头望向列队的士兵,嘶吼声震落晨露:“架枪!让小鬼子尝尝,罗店的火,烧到这儿了!”
硝烟再起时,竹哨声混着枪声刺破长空。朱赤摸出菱角壳,在掌心摩挲——这是罗店的火种,是千万百姓用命点燃的星火。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握紧它,让这簇微芒,照亮更多人回家的路。远处传来百姓送粮的牛车声,车斗里的麦秸下,又藏着新削的竹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