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鬼市。
灯火依旧,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各色面具交错而过。
萧钰仍是昨日的打扮,白衣胜雪,红狐面具覆面。她收完银票,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一道高瘦的身影拦在了门口。
天狗面具,黑衣劲装。
手上微微一顿,萧钰眸中浮现出几分笑意,声音透着一丝戏谑:
“哟,这次公子怎么不遮掩一下?”
白衍初语气不善:“遮什么,反正姑娘知道我是谁。”
萧钰歪了歪头,眼神意味深长:“我们外面说?”
“好。”
两人一拍即合,动作干脆地一前一后走入树林,直至四周无人,这才停下脚步。
“拿来——”
夜色沉沉,树影婆娑,二人警惕地对立而站。白衍初微微眯眼,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
“毁了。粉成灰,扬了。”她毫不遮掩自己的“罪行”。
白衍初眯起眼,语带埋怨:
“你跟萧钰合谋,她劫自己贡品,没有下一步棋的考量吗?怎么跟上面交代?!”
能想到合谋,这小子脑子也不慢。
不过就是还差了点,再大胆一些,就接近答案了。
“又不是她丢的镖,她担心什么?!”
红狐面具下,那人笑得狡黠,语气反倒漫不经心。
白衍初望着她,心头隐隐有些发堵。
无奈地叹了口气,大步朝她走了过去。夹着声音耍赖:
“阿姊,求你了。想想办法——”
萧钰面上一滞,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谁是你阿姊?!我比你小好么?你一个……”
她被对方突来地撒娇攻势,搞得有点语无伦次,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夹的;“咱俩顶多同岁……”
她果然吃软不吃硬。白衍初瞧见有戏,趁热打铁,柔声细语地跟她讲理:
“我知道,你担心那腌臜的东西流到大辽皇宫,祸害了上面。但你想想,萧钰——你朋友,她助你劫走了丹药,肯定也不想丹药留到皇宫。对吧?“
萧钰没出声,显然在听。
白衍初继续循循善诱:“但问题是,她不会炼丹。要是呈递上去空瓶,早晚会被拆穿。与其如此,倒不如……补一个假的。”
萧钰眼神微微一动。
“至于密函,我建议如实相告。”白衍初顿了顿,语调不急不缓地分析道,
“太宗帝若是明君,看到密函,定然大怒,连碰都不会碰,直接命人毁掉;但如果他动了吃的心思……你给的是假的,他发现不管用,不也起到了扼制长生丹在大辽贵族中流通的作用?”
萧钰沉吟片刻,似乎觉得蛮道理,缓缓点了点头:
“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白衍初勾唇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萧钰抬眸看他,面具下的唇角微微上扬:“嗯,就这么说定了。”
“那你……”
“明日这个时候,我们在这里碰头。丹药跟信,我一起给你。”
“中——!”
白衍初起初只是想乍一下她,没想到她倒是痛快承认偷药,不过好在,“人好”,听劝。
打定主意,萧钰转身就走。可才迈开步子,却被白衍初拉住:“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萧钰回头,挑眉。
白衍初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个贡品盒,递了过去:“既然要造假,一个是造,两个也是造。”
萧钰接过来,轻轻一掂,狐疑地看着他。
白衍初唇角一勾,语气随意:“战奴丹,我帮你偷回来了。不用你再跑一趟。”
萧钰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这小子做事情还挺仔细,贡品单她虽然看过,但显然漏掉了这一项。
她忍不住笑了笑,把盒子收进怀里:“谢啦,明日一起给你。”
白衍初耸了耸肩,随口打趣:“好嘞!您受累——”
萧钰懒得理他,抬手就走。
白衍初看着她轻盈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却带着一丝无奈。
这姑娘,怎么这么单纯?竟然就这么信了他……
大辽皇宫·乾祥殿。
夜深,金殿之上灯火通明,映得琉璃瓦辉光流转,金壁辉煌。殿中肃穆庄重,气氛却沉重得仿佛随时都会炸裂。
一封密函静静地摊在龙案上,信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言简意赅,却如一柄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了大辽太宗的心脏。
“长生丹,主药为活人研发,需要特殊体质的孩童血脉淬炼。此丹非仙药,实乃毒物,服用者虽能短暂延年,然一旦服用需持续不停,后续如中断,无不以癫狂溃烂、暴毙惨死告终。”
“战奴丹,乃以秘法炼制,虽可暂时激发人体极限,代价是寿命大幅缩短。服者生性暴戾,灵智渐失,最终沦为杀戮之傀儡,死前成魔。此非强兵之策,而为亡国之端。”
“此二丹之祸,烈于猛火,剧于鸩毒。臣不敢欺君,谨陈其害。”
落款处,一个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那里——
萧钰。
辽太宗目光冷厉,死死盯着桌上的贡品。金色的瓶身泛着幽幽光泽,里头装着的,便是南平所献的“长生丹”与“战奴丹”。
周围的大臣不敢出声,殿中寂静无比。
片刻后,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瓷瓶被他一掌扫落,狠狠摔在金砖地上,丹药四散,滚落一地。
“好一个南平国!好一个长生丹!”
辽太宗一掌拍在龙案上,怒火滔天,眸中杀意毕露。
“此等毒物,竟敢献于朕前?!当朕是何等蠢人?!”
大殿之中,众臣战战兢兢,皆低垂着头,不敢触他霜寒的怒意。
太宗冷冷一笑,目光如刀般落在跪伏于殿中的南平使者身上。
“朕问你——此丹,你可服过?”
南平使者宋聒此刻已然吓得魂飞魄散,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冷汗沿着额角滴落。
他重重磕头,声音发颤:“陛下恕罪!臣、臣不知此丹有害,实乃受国主所托,万不敢欺瞒陛下!”
下首位的臣子,冷哼:“呵!自己呈递的丹药,你怎可能不知?”
“陛下恕罪,臣知错——”宋聒头也不敢抬,身体抖如糟糠。
慎隐这时上前一步:
“启禀陛下,据微臣所知:南平有位炼药世家姓高,这丹药便是出自这位世家人之手。只不过,前不久全族被灭门了,丹药的配方也自此流落。”
“灭得好!但愿这是最后一批毒物。”
太宗咬牙,狠狠地道。一想到那贡品,他眸色森然,依然觉得不解气,抬手一指:
“来人啊——把他拖出去,砍了!”
侍卫闻令而动,立刻上前拖拽南平使者。后者瞬间面色惨白,口中惊恐大喊:“陛下!饶命啊陛下!此事与臣无关——”
话未说完,便被死死按在殿门外的斩案上。
只听一声刀锋破空的锐响,鲜血溅落,喧闹归于死寂。
烛火摇曳,映得殿中阴影斑驳。
太宗负手立于御座之前,目光落在那封密折上,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眉间微蹙。即便怒意未减,语调却已沉稳冷厉:
“传令云梦楼——即刻彻查此事,限三月内,给朕一个交代。”
殿中大臣们屏息凝神,无人敢言。
片刻后,太宗微微眯眼,视线从众人间缓缓扫过,薄唇轻启,语气不疾不徐,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孟晓这丫头,越来越不错。”
他声音微顿,意味深长地低沉补道:“胆识过人,忠诚可嘉。”
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众臣面面相觑。自营州战后,云昭郡主之名早已在朝堂之上屡屡被提起,可今日,这份器重之意,竟已跃然纸上。
太宗沉吟片刻,缓缓落座,目光冷然睨向殿中众臣,随即一字一句道:
“再下旨,往后小国所贡之物,皆须经云昭郡主验过,方可入宫。”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御史大夫率先出列,躬身拱手,语气恳切:“陛下,万万不可,此举恐有违朝制!”
另一位尚书大臣亦跟着附议:“正是!郡主虽立有战功,然毕竟无官职在身,若令其插手朝政,恐开不良先例。”
殿中议论纷起,有人暗自沉思,有人目露忧色,更有人低头沉默,不敢妄言。
然而太宗闻言,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神色不动,眼底却浮起一丝冷意:“无官职就不能办事?”
声音不大,却让人背脊一凉。
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既如此,朕便赐她一官职,不就成了?”
“拟旨。“太宗拂袖起身,十二章纹玄色龙袍扫落案上茶盏。碎瓷迸裂声里,年轻的内侍省侍郎已捧着黄麻纸疾步上前。
“着云昭郡主领尚宫局司宝司,赐金鱼袋,许夜叩宫门。“
众臣一时哑然。
尚宫局司宝司,那可是正三品女官,已是非常破格了;而夜叩宫门,更是皇子才有的殊荣。
此刻,所有人都明白了太宗的决心。
一封密折,便能令太宗震怒斩使、废去贡丹,足见云昭郡主在帝王心中的分量已然不同往昔。
她不再是封号虚名的郡主,今日已能撼动朝堂决策,甚至得到皇帝的倚重。
赫赫战功加身,如今又得圣眷依仗。再多的反对,也已无济于事。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潮起潮落,荣宠易逝。
众臣心思各异,然此刻,唯有顺应圣意,拱手齐声道:“谨遵圣命。”
共同矮下身姿的耶律屋质,但笑不语。
在他看来,帝王的这步杀一儆百的棋,其实走的,稍微有些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