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狂士 第42章 心若死灰赴黄泉

浓稠如墨，沉重得令人窒息。

窗外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偶尔几声不知名的夜鸟啼叫，更添几分凄凉。

周歆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沉睡的夜色，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光，凝视着镜中那张苍白憔悴、还残留着干涸血泪痕迹的脸。

陌生。

竟是如此的陌生。

陌生得让她自己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她从旁边的水盆里，取过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沾了些刺骨的冷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脸上的污迹和泪痕。

然后，她取出唯一一套叠放整齐、尚算体面的素白色衣裙，默默换上。

又将散乱干枯的发髻，用那把断齿的木梳，一丝不苟地重新梳理整齐。

最后，她拿起那支样式简单、却是爹爹在她及笄时亲手送给她的梅花银簪，轻轻插入乌黑的发间。

簪头那朵小小的梅花，在昏暗中，泛着一点微弱的冷光。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

苍白，憔悴，眼底是化不开的死寂。

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和近乎神圣的决绝。

很好。

就这样去见爹爹和哥哥吧。

至少，要走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她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仅仅住了数日，却见证了她从云端跌入地狱的简陋厢房，眼神里再无半分留恋。

然后，她轻轻拉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天幕上几颗黯淡的星子，在遥远的夜空中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光芒。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无声地吹拂着她素色的裙摆，也撩起了她额前几缕未来得及束起的散发。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了肺腑，让她因长时间悲伤而混沌的头脑，微微清醒了几分。

也让她那颗一心赴死的心，更加坚定了几分。

她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院门的方向，一步一步，安静而又决绝地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黄泉的路上。

......

与此同时，另一间亮着灯火的屋子里。

方寒正端坐在书桌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深邃，似乎在思索着某个复杂的问题。

李大力如同沉默的铁塔般，双手抱胸，静静地守在门边，警惕地留意着院内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门轴转动声，突兀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虽然声音极轻，但在这万籁俱寂、落针可闻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李大力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警惕的目光瞬间投向窗外。

“少爷…”

他压低了声音开口，眼神朝着某个方向示意。

方寒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穿过糊着窗户纸的窗棂，准确地落在了那道悄然走出房门，正朝着院外走去的纤弱身影上。

是那个周姑娘。

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

而且，看她此刻那身素白的穿着。

方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李大力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他敏锐地感觉到了那女子身上不同寻常的死气。

“少爷，这姑娘…怕是想不开，要寻短见？”

李大力低声请示道，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但握紧的拳头显示出他随时准备行动。

“要不要属下现在就去拦住她？”

方寒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周歆妘，周稷生的女儿，周云礼的妹妹。

这个身份，他几乎可以确定了。

光化军大元帅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这背后牵扯的水，深不见底。

浑身是腥。

沾上一点，都可能粉身碎骨。

他方寒现在只想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闷声发财，积蓄力量。

掺和进这种朝堂倾轧、军方争斗的漩涡里？

简直是自寻死路。

她死了，对他而言，或许反而是卸下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一个烫手的山芋。

方寒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道纤弱的身影正一步步走向黑暗。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停顿了片刻。

“不用。”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惯有的冷淡。

李大力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但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少爷的决定，他只需要执行。

方寒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桌案上的地图，手指再次轻轻敲击起来。

笃。

笃。

笃。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不知为何，那道纤弱的、走向黑暗的白色身影，却如同一个鬼魅的印记，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固执的，挥之不去。

院门被轻轻推开。

又悄然合拢。

那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方寒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

他皱了皱眉。

心头莫名升起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烦躁。

麻烦。

真是个天大的麻烦。

死了，确实能省去很多麻烦。

但……

死在他的地盘上，终究也是个麻烦。

他，终究还是站起了身。

“你守在这里。”

他丢下一句话，便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李大力看着自家少爷的背影，挠了挠头，有些没想明白。

少爷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方寒没有点灯。

他借着微弱的星光，循着那几乎微不可察的足迹，朝着庄外的方向跟了上去。

他告诉自己，只是去确认一下。

人是在他方家庄没的，总得知道死在了哪里。

仅此而已。

他绝不会多管闲事。

夜风更冷了。

夹杂着河水的湿气，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前方不远处，就是那条环绕着方家庄的小河。

河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反射着天边黯淡的星光，像一条通往幽冥的黑色绸带，冰冷而沉默。

那道白色的身影，就站在河边。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河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裙，猎猎作响，更衬得那身影伶仃孤苦。

方寒停下了脚步，隐在暗处的树影下，静静地看着。

他看见她缓缓抬起头，望了一眼那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然后，她低头，看了看脚下冰冷流淌的河水。

再没有丝毫犹豫。

她迈开了脚步。

一步。

又一步。

径直走进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河水瞬间浸湿了她的裙摆。

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向上蔓延，吞噬着她残存的体温。

她却仿佛毫无所觉，继续往前走。

水渐渐没过了她的小腿。

冰冷刺骨。

没过了她的膝盖。

寒意侵入骨髓。

没过了她的腰肢。

窒息感开始逼近。

她还在往前走。

机械的，麻木的，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朝着河心那更深、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那里，是寂灭，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