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若弼扶着箭垛的手指突然收紧——城下本该喧闹的突厥大营竟死寂如坟场。
他肥硕的身躯微微前倾,肚子在城墙的挤压之下换着花样变形。
远处突厥营地上残破的白色帐篷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恍若飘荡的招魂幡。
“突厥人何时走的?”
贺若弼紧蹙眉头,沉声发问。
“昨夜三更时分,突厥人的营地还火光通明,末将还以为他们准备攻城。”昨夜在城上当值的校尉声音发颤,“卯时初刻突然起了雾,再探时连马粪都凉透了。”
“以二十里为界,再探!”
贺若弼的喉结滚动,吞咽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眯着眼望向远方。
……
杨广解下胸前的铁甲,将上身脱了个干净,肩膀上被胸甲束条捆扎的印记清晰可见,犹如一条条被鞭笞过的伤痕。
额头上的汗水尚未渗出毛孔就被抽干,被太阳光一晒,只在皮肤上留下细小的盐粒。
谢显贵和几名亲卫也**着上半身,汗滴在脊背处的凹处汇成小流。
“狗娘养的都兰……”谢显贵啐出口中的沙粒,那沙子竟带着股咸味。
谢显贵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说气无力的埋怨道。
杨广闻言却了淡淡一笑:“切莫低估了都兰此獠,他能在草原上称王,岂是易与之辈,他的几万大军虽说是骑兵,但也不会如同放羊一般说撤就撤,必是要做万全的准备……”
谢显贵抖了抖靴面上簌簌细沙,只感觉每一粒都裹着熔岩般的热意。
杨广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听!”
风沙中隐约传来驼铃的声音,若有若无。
“定是萧郎将回来了!”谢显贵刚想起身,却再次被杨广死死按在滚烫的沙地上,“别急,再等等。”
稍顷,驼铃声越来越近,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一支数十人的驼队正从远处向着这边缓缓靠近。
“是柴校尉和萧郎将!”
半晌过后,杨广终于看清了这队人,正是先前派往拔也古的斥候小队和萧邢,他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一番寒暄过后,萧邢命人将骆驼上的皮囊取下,从其中一个皮囊内用刀尖挑起一撮白色粉末,用水拌匀喂给了身旁的骆驼。
片刻过后,那头骆驼便开始倒地口吐白沫,微微抽搐了几下后,七窍开始流出血水。
杨广瞳孔映着垂死骆驼痉挛的身躯,惊道:“这是什么毒药,性子如此烈?”
萧邢咧嘴一笑:“禀大元帅,这是葛罗枝牙部的巫医配出来的,末将许了他们五原城外的八百亩草场,这里不光有毒药,还有给牲畜配种的春药……”
“好!好!好!”杨广嘴角却泛起笑意:“好个葛罗枝牙巫毒!这里三百里内的所有泉水,都已经找到了,就等都兰来了。
传令!将所有水源下双倍药量,把春药撒进泉边的草地上!再派人去五原城告诉汉王和高尚书,出兵追击都兰。”
……
开皇十九年六月十七,晋王杨广率精骑四千,尚书高颎和右武侯大将军宋国公贺若弼共率四万大军,大败东突厥可汗都兰与库布齐沙漠以北。
阵斩九千余人,俘虏一万,沿途被毒死、病死的万余。
都兰带着剩余八千残部逃回拔也古。
……
八百里急报送至大兴城,顿时整个大兴城一片欢腾。
隋文帝更是亲自带着朝中的文武百官,手捧着捷报前往太庙慰告祖先。
隋国的太庙是按周礼“左祖右社”规制,与社稷坛对称而立。
当年启民可汗来大兴城进贡称臣时,特令其在太庙行“稽颡礼”(额头触地),再加上此次的大捷,隋文帝在祖宗面前腰杆不禁也硬了几分。
这件事虽然和大兴城的百姓们关系不大,但是天子脚下的百姓政治觉悟颇空,纷纷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整个大兴城里心情复杂的恐怕只有太子杨勇一人。
面对晋王杨广的这般泼天大功,自己征调钱粮的那点功绩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书房内,太子一人喝着闷酒,连平日里一向宠爱的云昭训都不曾候在身边。
门突然被轻轻推开。
太子举起手中的酒杯正欲掷出,却见太子妃元珍身着一袭杏色长裙走了进来。
太子讪讪放下手中酒杯,冷声道:“本宫今日忙于政事,此时有些乏了,喝些酒解解闷……”
此时的太子妃元珍较年初脸色更加苍白,来太子书房前,还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抹了些腮红,但面色的病态又岂是一面腮红能遮盖得住?
她缓步走到桌前,拿起酒壶给太子斟满酒才徐徐坐下。
“殿下可是在为晋王一事烦恼?”
太子并未答话,反而起身打开书房中的花窗。
窗外,远处的皇宫大殿张灯结彩,虽然听不到,但那里肯定是欢声一片。
“臣妾侍君十余载,未能诞下一子半女,实感有愧;眼下多事之秋,朝中废长立幼之声本就不断,二叔此次又立新功,恐怕往后殿下处境会更加艰难……”
不待太子妃说完,太子猛然转过身来,怒道:“怎么,连你也来取笑我不成?”
太子妃婉约轻笑,柔声安慰道:“嫡长子继承大统,乃礼法所规,就算是父皇和母后也要三思而行。殿下又何必如此焦虑,臣妾以为唯有尽心辅佐父皇,勤于正事才是正途……”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太子妃的话,她用手帕轻捂唇齿,许久才停下来,她将带血的帕巾藏于袖中,才继续道:
“历来强国无数,但君主的圣明却是千差万别。二叔文韬武略,乃不世的将才,殿下不善弓马,却精于政事,正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父皇和百官的心里自有比较,且朝中高尚书、梁大夫、苏大夫等大臣的支持,不足为忧。”
太子杨勇回到桌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厉声道:“你知道本宫最讨厌你什么吗?”
太子妃闻言如遭雷击,眸中的绝望如秋水般蔓延。
“本宫身为嫡长子,从小到大就被要求成为兄弟们的榜样,父皇、母后、朝中的大臣人人都在教育我要这样,要那样,后来娶了你,结果你也跟他们一样,天天教育我。难道本宫真的有如此不堪吗?”
“啪”的一声,太子手中的酒杯在窗外发出一声冰冷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