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陵县衙正堂。
县丞谭炎斜倚左侧官椅,象牙折扇轻叩掌心。他祖上出自范阳谭氏,虽已没落百年,举手投足仍透着世家子弟的矜贵,望向正座县令的目光里总掺着三分讥诮。
宋正本靠本家的举荐入仕,他虽是文官却对军事兴趣浓厚,在县内常以披甲示人,这让一向讲究文尊武卑的谭炎更加鄙视。
宋正本正对着下面跪着的四人抓耳挠腮,左顾右盼却无人出声,他不由有了几分恼怒,拍案道:“你四人是贝州漳南人士,来博陵作甚?”
跪着四人中,除了窦建德,其余三人还是头一回见到县令这么大的官,再加之两侧衙役个个凶神恶煞,顿时身如筛糠,面如土色。
窦建德面容憔悴,露在外侧的手腕、脖颈处满是鞭伤,想来昨日夜里也吃了一顿好打,那双眸子却是亮得出奇,隐隐中还有一丝怒意。
“敢问明府(百姓对县令的尊称),莫非青州地界,禁绝贝州百姓踏足?”
宋正本这句问话本是见场面冷场,随口而问不想却被窦建德误会了意思,以为是县令和那兵司参军事合谋要治自己的罪,才怒而诘问。
这一问直戳宋正本的肺管子,让他涨红了脸却无法回答。
宋正本今天也算是时运不佳, 一大早就被衙中小吏叫了起来,说是昨夜有刁民聚众闹事,杀了司兵参军事王彪的突厥宝马。
王彪仗着姐夫陈炳是青州长史,自己又任司兵参军,掌管兵籍、军械、城防、驿传,更是狂到没边,到处惹事生非。
宋正本对其意见颇大,根本就不想参与他的破事,但此事发生在博陵,属于自己的地盘,不管又不行,这才硬着头皮上堂。
“王司兵,你说这几人杀了你的马,可有证人?”
宋正本见几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原委,故而发问。
王彪冷笑一声,微微欠了欠身,手都不曾抬一下:“怎么?宋县令莫不是疑我构陷?”
宋正本先是被台下被告怼,现在又被王彪这厮冷嘲热讽,心里火气直冒,强忍心中不快道:“本官只信证据,还请王司兵见谅。”
王彪双目微阖,紧盯着上座的宋正本,寒声道:“好!好!好,既然宋县令要证据,那本官就给你证据。”
他双目瞟过昨晚在现场的那名小吏,小吏会意,躬身出列道:“禀明府,昨晚下官和十名衙役正好巡视西街,正好目睹了这四人杀马,偷袭王司兵的过程。”
答话的小吏正是博陵的法曹。
“血口喷人!”窦建德大喝一声,怒目圆睁,手指着王彪吼叫道:“明明是这人闹市纵马,草民几人躲闪不及才出手……”
“大胆刁民!在公堂之下还敢信口雌黄,”县丞谭炎突然暴喝一声打断了窦建德的话,“西街商户众多,岂容你不认账?”
言罢,两个商贾模样的人被带上了堂。
“你们俩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昨晚看到了什么,都向明府如实道来。”
县丞谭炎指了指上首端座的宋正本,冷声说道。
“草民王老四,在西街经营杂货,昨日夜亲眼见到这四人杀马伤人……”
“草民何大,在西街经营一家食肆,昨……昨夜也见到了杀马伤人……”
窦建德身带着镣铐枷锁,又被两名衙役死死按住无法动弹,口中仍是怒骂不止:“狗贼,安敢陷害于我……”
谭炎冷笑不止:“将证物呈上来!”
立马有衙役将断成两截的木棒拿了上来,谭炎走上前用手中的摇扇挑起窦建德下颚:“这棍棒可否是你的?”
窦建德满眼绝望,惨笑道:“狗官,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杀马伤人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的同乡并无关系,莫要牵连他们,我认下这桩祸事便是。”
谭炎满意地转过身,挑衅看向宋正本缓缓开口道:“明府,此案已明,还请宣判吧。”
宋正本气得胸膛犹如风箱呼呼作响,谭炎这厮勾结法曹和一众衙役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当着自己的面就将黑白颠倒,简直是欺人太甚。
“怎么?莫不是宋县令不会判吗?”
王彪见宋正本呆在案后,眼神闪烁,嘲讽道。
宋正本深吸几口气才压下当场拔刀的冲动,强压怒气开口问向窦建德:“我且问你,你既然承认杀马伤人,可愿赔偿?”
窦建德此时也明白这县令也是个泥菩萨,见他向自己示意,当下明白过来:“草民……草民愿意……”
王彪起身哈哈大笑:“宋县令,你这等糊涂判案,只怕是这县令也干不了几天了?”
宋正本忍这厮好久了,当下不冷不热回敬道:“某做的朝廷的官,还轮不王司兵来裁定。”
王彪阴着脸,紧抓着腰间横刀的手指节一片惨白。
“王司兵,宋县令此法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二位莫要失了和气。”谭炎摇着扇,一派小诸葛的模样。
王彪狐疑看向谭炎,后都正笑眯眯盯着跪在堂上的窦建德。
王彪瞬间心领神会,寒声道:“既然宋县令有意偏袒,本官也话可说,我的那匹马是上好的突厥宝马,又经高人精心调教,暂且就算一百吊钱吧。”
宋正本心里默默盘算一番,王彪这厮出的这价还算合理。
“窦建德,你可愿出这一百吊钱?”
窦建德如遭雷击,枷锁下的肩膀骤然垮塌,他只是一名里长,家境只能说勉强还可得去,这一百吊钱于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如何能赔得起?
漳南产盐,因其品质纯净被称为“君王盐”,被列为朝廷贡品,供皇室专用。
官府的收购价格却极低,他们四人冒死私贩贡盐,怀揣的四吊钱尚不足零头。
“草民……草民,赔不起。”
王彪得意至极,阴笑道:“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赔不起,那就请宋县令按赔不起的方法判吧。”
宋正本再无法推脱,见王彪及一众人等望着自己,悲戚道:“漳南窦氏杀马伤人,按《开皇律》杖二十,配防岭南,驻为戍卒,其他三人与此案并无关联,就此释放。”
话刚落音,下面的小吏就将文书抄好递了上来。
墨汁将落未落——这一笔下去,不止是窦建德的命,更是他二十年苦读换来的官声。
衙役打板子的技术都是久经考验的,别说杖二十,若是他们想置人于死地,十杖足矣。
王彪见宋正本犹豫,得意道:“莫不是宋县令想替他赔?”
宋正本为人正直,从未做贪墨之事,他那点俸禄勉强养家糊口,又如何赔得起?
正当他狠下心来,写下一个“宋”字时,堂外忽起马蹄嘶鸣。
“这钱,某来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