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灵院。
“明灵”二字,取自大道常恭谨,明灵不降威。
是裴谨澄亲择其义,又运腕挥毫,以翰墨丹青题写,后命巧匠精工雕琢成门匾,悬于院首。
裴明珠紧攥着两支木簪跌跌撞撞地跑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也不言语,只是一味的将脸深深埋进案桌的衣袖间,瘦弱的肩膀随着细碎的呜咽声不住地颤动。
裴谨澄眉头紧蹙,眸中难掩疼惜之色。
昔日明珠在侯府是何等风光,阖府上下将她视若珍宝,千般娇宠万般纵容,便是要那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了梯子去摘。
偏生裴桑枝一回府,恍若惊雷降下,把一切搅的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裴谨澄抬手轻抚了抚脖颈上的伤口,眉头皱的更紧了。
理智上,他清楚,裴桑枝是他血脉相连的妹妹,他应当珍视呵护,宽厚相待。
可情感上,他委实做不到弃明珠而选裴桑枝。
更莫说,裴桑枝竟丧心病狂的伤了他。
那份本就淡如薄雾的兄妹情谊,终是被滔天的怨怼与刻骨的嫌恶吞噬殆尽。
他是永宁侯府的世子,更是侯府未来的掌权人。他的体面和尊严绝不容许让一个在乡野长大的裴桑枝这般挑衅轻侮。
“明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就哭成个泪人儿似的,可是哪个不长眼的又给你气受了?”
裴明珠抬起头来,面颊上淌满泪水,语气里尽是自嘲和苦涩:“大哥,我还算哪门子明珠。”
提及闺名,裴明珠哭的更情真意切了。
裴谨澄从袖中取出素白丝帕,温然的递到裴明珠面前:“明珠,闺名能改一回……”
话音未完,帕角已掠过明珠颤抖的指尖,
“自然能改两回。”
“如今驸马爷处处偏袒裴桑枝,她仗着有人撑腰,气焰愈发嚣张,就连父亲也不得不暂避锋芒,步步退让。”
“不过……”
说到底,裴谨澄声音一顿,冷笑一声,方继续道:“驸马爷能护她一时,难道还能护她一世不成?”
“待来日,这侯府上下,终究还是得由父亲与我做主。”
“届时,偌大的永兵侯府只会是你的靠山。”
“这次,又是她欺负你了吗?”
裴明珠先是轻轻颔首,随即又慌乱摇头,将两支簪子指摆在案桌上,颤声讲述着刚才发生之事。
“大哥,成景翊已变了心,如今竟要纳我为妾!”
“与其受这等折辱,倒不如让我一根白绫悬梁自尽,也好落得个清白干净的身子去见阎王。”
裴谨澄低垂眼眸,凝视着手中两支木簪,怒意未消的眉宇间渐渐浮起一丝若有所思的深意。
他和成景翊相交多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对方的。
成景翊可能会移情别恋,但不可能恋裴桑枝。
“明珠,你我皆知景翊为人,他若如此行事,或有不得已的缘由。”
裴明珠声音哽咽,字字泣血:“可他存了心要纳我为妾,这是不争的事实。”
“若当真做了妾室,我这一生便算是毁了。“
“他有千般难处,万般无奈。可我的苦楚,又有谁肯怜悯半分?”
“大哥,他伤我至此,我能不能不嫁他。”
裴谨澄轻叹一声,抬手为她拭去泪痕:“明珠莫哭。”
旋即微蹙着眉,语重心长道:“你与景翊自幼相识,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缘。”
“此番风波,说到底还是桑枝那丫头闹得太不像话。若非她这般张扬,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大哥这就去找桑枝说道说道,总要教她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至于景翊那边,我也会当面问个明白,看他究竟有何难处。”
“你放心,大哥定会为你做主。若他执意要纳你为妾……”
“横竖你尚未及笄,时日尚宽裕,大哥自会为你另谋良配。”
裴明珠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泪意,轻声道:“还好,大哥愿意疼惜明珠。”
有景翊“说一套做一套”的前车之鉴,裴明珠再也不敢轻信男人那些天花乱坠的承诺,更不敢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一人之身。
即便这个男人是疼她、宠她、纵她十几年的裴谨澄。
若是难逃做妾的命运,那她不如做天潢贵胄的妾!
裴谨澄未曾察觉裴明珠心中翻涌的思绪,只当她是孩子气发作,便含着几分宠溺轻笑道:“尽说些傻话。”
“莫要多想,你永远是裴家最受宠的明珠,兄长们何时不将你放在心尖上疼?”
“若是让在书院求学的临慕知晓你近日境况,那小子怕是要心疼得连夜策马赶回来。”
裴明珠秀眉动了动。
是啊,她还有二哥这张底牌没有动呢。
“大哥不准打趣我。”裴明珠破涕为笑。
见裴明珠眉间郁色渐消,裴谨澄眸中泛起温软笑意:“前日大哥新得了幅前朝画圣的真迹,你且带回去赏玩。若合眼缘,不妨临摹一二。”
说话间,抬手轻抚裴明珠发顶,声音愈发柔和温润:“这世间光阴,原该尽数付与欢欣之事。若终日愁眉苦脸,不仅辜负了这大好韶光,还徒惹神伤。”
裴明珠眼波流转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轻抿朱唇,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责,状似关切地柔声问道:“大哥身上的伤,可还疼得厉害?“
“明珠无用,保护不了大哥和三哥。”
裴谨澄含笑的眉眼一怔:“有府医好生照料着,无甚大碍。”
“回去吧。”
“剩下的事情交给大哥。”
裴明珠:当日寿宴之上,祠堂起火时,裴谨澄亦是这般大包大揽的。
送走裴明珠后,裴谨澄驻足思忖片刻,抄起两支木簪,又不忘往锦靴里藏了把匕首,朝着裴桑枝的听梧的方向大步而去。
说实话,他着实被裴桑枝那决绝到近乎疯癫的眼神震慑住了。
那眼神里翻涌着的恨意太过浓烈,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可细想起来,他不过是对裴桑枝的困境选择了袖手旁观而已。
有必要吗?
……
听梧院。
裴桑枝生涩的拨弄着金算盘,聚精会神重新核对着管事和账房特地圈出的一笔笔账。
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格外分明。
眼睛酸涩难忍,不由得打了个哈欠,溢出的眼泪润了润眼眶,好受了些。
要学的东西,是真的多。
但,忙忙碌碌不得闲时,她的心又最是安定。
流落在外的这些年,她听得最多的便是技多不压身。
她深以为然。
“姑娘,世子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