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杨容姬蓦地想起温裕和他家守墓老仆也知晓这个地缝,连忙摸索着拉住了潘岳的手,带着他往地缝深处走去。
杨容姬显然是对这里的地形颇为熟悉,即使在黑暗中也摸到了地缝边缘一个狭窄的通道,当即领着潘岳钻了进去。
潘岳一只手拉着杨容姬,一只手摸索着身边的情形,只觉得随着他们的行进,通道两侧的黄土渐渐减少,光滑的石块却渐渐显现,可见他们已经穿越了堆积的土层,来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腹深处。
“小心头上……”杨容姬才想起出声提醒,身材高挑的潘岳便一头撞上了一块从上方垂落的石钟乳,不由得伸手捂住了额头。
“你等等。”杨容姬说着,甩开了潘岳的手。潘岳顿觉心中一空,伸手想要拉住她,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阿容……”他有些仓皇地叫了一声,仿佛又真切地落进了纠缠不去的噩梦里,心里猛地涌起一个念头:如果她真的就此消失了,那自己的世界,会不会永远像现在这样黑暗和孤独?
“我在这里。”幸而杨容姬立刻回应了他,随即一朵火光在她身边亮起,仿佛一枚小小的太阳将整个洞穴照亮。原来为了方便取水,孙登早就在这里备有照明用的火把。
潘岳下意识地闭了闭眼,这才缓缓打量这藏于邙山内部的天然洞穴。这个洞穴并不大,洞内所生的石笋石芽也并不瑰丽,然而就在洞穴的一角,有泉水从石缝中天然渗出,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池。他学着杨容姬用双手捧起水灌进口中,不由惊讶地啊了一声。原来这泉水甘冽甜美,竟天然带着淡淡的酒香,与上古典籍中记载的醴泉一模一样,却不知是否也能治疗百病,延年益寿?
杨容姬洗干净了双手,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却是用手帕兜着的几个山楂果,在火光照耀下红亮亮地十分诱人。
潘岳拿起一枚山楂果,在水中洗了洗,忽然心念一动,含笑道:“我给你变个戏法吧。”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临走前拿的小刀,在山楂果上切削了一阵,那圆溜溜的红果顿时变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鸭子,惟妙惟肖。
将山楂小鸭子放在杨容姬手心里,潘岳略有些得意地笑道:“以前杨伯父的书信里提到你养了几只小鸭子,我就专门去学了这个,一心想着……成亲以后表演给你看。谁知却不用等那么久……”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窘,他又低下头熟练地切削出一只小鸭子,放在杨容姬的另一只手心里。
杨容姬看着手里的两只小鸭子,正好是面对面的一对儿。在闪动的火光中,它们仿佛都在自己的手里奋力游泳,想要尽快赶到对方身边。毋庸置疑,五年来父亲书信中提到自己的每一句话潘岳都烂熟于胸,而为了这一刻,他以前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
心中有什么东西满得快要溢出来了,杨容姬深吸一口气,将两只山楂小鸭子放在了地上。
“怎么,不漂亮吗?”潘岳见她神色有变,顿时有些紧张。
“漂亮,可是我承受不起。”杨容姬避开潘岳的目光,望着身边的醴泉,慢慢道,“很多时候,我并不需要那样美丽的东西。”
“阿容?”潘岳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心头隐隐不安,似乎有什么不祥的种子开始在他和她之间生根发芽,“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没有错。以美丑来分辨好恶,丧失理智追逐美丽的东西,是所有人的天性。所以儿童会肆无忌惮地采摘鲜花,追捕蝴蝶,可是到手之后,往往只会把它们撕得粉碎。”杨容姬径自说着,生怕一停下来就失去了继续开口的勇气,“所以最难的,反而是拥有这些美丽事物的人。他们患得患失,为了保护自己的所有不惜殚精竭虑,劳碌奔波,甚至丧失自我。所以美好的事物,拥有并不是福气,而是责任,永远无法摆脱的责任,反倒不如和其他人一样,远远地观望一下,赞叹一下就足够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想起这些日子来自己深情款款,她却始终不冷不热,潘岳猛然醒悟那并非是她矜持羞涩,而是——而是某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原因。他陡然踉跄了一步,靠在身后的石壁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变凉。
杨容姬依旧只是看着醴泉,水面上她和他的影子都模糊不清,让她可以忽略掉他眼中的一切震惊和悲哀。这些话她三年来私下里不知练习过多少次,如今有了机会就必须说下去,说清楚,否则以后怕是再没有勇气向他开口了。
“我在荆州学医的时候,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姐。她的天赋很高,治好了很多人,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榜样。”杨容姬努力平静地说,“后来,她嫁人了,夫婿年少英俊,人人都说是天作之合。可是婚后他丈夫却在外拈花惹草,在家对她非打即骂,她伤心悲愤之下,从此变成了一个唠叨昏聩的怨妇,人人厌恶逃避。我那时候就想,我绝不要变成她那个样子……”
“阿容!”潘岳忽然打断了她,“我不会的,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可我不相信其他人。”杨容姬惨淡地笑了笑,“洛阳檀郎,容止无双。你名气这么大,无论迷恋你、嫉妒你还是猜忌你的人都不可胜数。也许你足够强大,可以化解猜忌,战胜嫉妒,无视迷恋,可这些对你的妻子而言,却都是无法摆脱的困扰。我做不到心如止水,不想变成怨妇,也不想卷入什么大公子二公子的世子之争,成日在惶恐和担忧中度过。从知道你名满天下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如果将来嫁给你为妻,你带给我的绝不仅仅是荣耀,更多的却是负累……
“你的美名注定你不可能默默无闻,你的才华也注定你不甘庸碌一生,可是在这社稷动荡的乱世之中,无论美名还是才华都是招来灾祸的根源……
“这些天来给你治伤时的焦虑,帮你逃亡时的恐惧,还有看见胡芳在墙头和你调笑时的嫉妒,我不想以后再经历一次,甚至一次又一次,一辈子也无法摆脱……
“如果将来要嫁给一个人,我希望他带给我的是平静安稳的生活……”
“上天是公平的,要拥有天下最好的夫婿,势必要付出天下最高昂的代价。而这个代价,我,不愿意付。”见潘岳一直不出一声,杨容姬越说越是心虚,终于无奈地笑了笑,“这些话,我反复考虑了三年,也不知道说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潘岳微弱地回答了一声,却觉得已经耗费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他慢慢沿着石壁滑坐在地上,伸手抓起了地上一只山楂小鸭子,端详了一会儿,忽然一把塞进了嘴里。
用力咀嚼了几下,酸苦的滋味顷刻溢满了口腔,让他几乎呛咳起来。然而他只是用力仰起脖子,努力想要咽下口中的一切,连同无法出口的委屈和辩解,也一并吞入腹中。
山楂支棱的果核刺激着咽喉,让他猛地捂住了嘴,肩膀抽动着弯下腰去。过了好半天,他才压下了强烈的呕吐感,将那只山楂小鸭子连皮带核囫囵吞下,就仿佛它从来不曾存在。
“别吃了。”杨容姬见潘岳又抓起了另外一只小鸭子,一把摁住了他的手,“山楂性敛,受伤发炎、脾胃虚弱的人都不宜多吃。”
潘岳抬起眼睛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如同初见时一样,带着深切的理解和同情。只是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自始至终,她对他的关切只想保持在大夫对待病患的限度内,再不肯多进一步。
她确实懂得他,只是因为懂得,才想要放弃。因为懂得,才显得更加无可辩驳,也更加残忍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