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琅琊王司马伦离京之后,转眼之间,已到了泰始三年的正月初七。按照魏晋时候的风俗,正月初七称为“人日”,民间盛行剪彩纸为人形,或作为头饰,或贴于屏风,富贵之家更是以金箔镂空替代彩纸,以祈求西王母压制灾祸,赐下祥瑞。这种造型精巧的头饰,称为华胜。
除却制作人形华胜,人日这一天,洛阳的士族子弟还会相约登高,观景赋诗,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世家闺秀们也成群结队登高揽胜。一时间,洛阳城外景色最好的翠华山下车马云集,但凡地势平坦的观景台地都被士族大家所占,一派锦绣如云的繁华绮丽景象。
此时此刻,翠华山上最佳的观景之处景云亭已经被青色绫罗制成的步障团团围住,七八个衣衫华贵妆容精致的少女正坐在亭中,围着一个摆满了精巧点心和瓜果的案桌言笑晏晏。而景云亭的角落里,一个小泥炉中炭火正旺,砂锅中传来了新煮的茶叶清新温暖的香气。
“快看快看,檀郎也来了呢!”一个身穿月白罗裙,外披银灰色貂皮大氅的少女掀开一角步障,转过脸兴奋地笑道,“就在我们下面的山坡上,正好可以从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真的吗,我看看我看看!”有几个少女一听,忙不迭地跳起身来,凑到那白裙少女身边,一起将头探出步障往山脚下望去,果然看到下方的观景台上人头攒动,正是洛阳的一些年轻世家子弟在饮酒谈笑,而那个青衫磊落鹤立鸡群的,岂不正是檀郎潘岳?
景云亭居高临下,要俯瞰下方的观景台十分便利,奈何潘岳参加的聚会来客众多,不停地走动寒暄,因此想要透过步障缝隙准确捕捉到潘岳的身影也并不容易。不一会儿,几个少女便你抱怨我踩了你的裙子,我抱怨你碰歪了我的步摇,叽叽喳喳地越发聒噪起来。
“我争不过你们,不看了!”一个身材荏弱的黄衣少女恼怒地跺了跺脚,赌气走回亭中,挽住了一个正慢慢品茶的少女胳膊,“要我说,若不是卫瑾姐姐托她家哥哥给我们占了这个地方,谁都看不到檀郎!卫瑾姐姐,你说是不是?”说着,抱住面前少女的手臂乞怜地摇了摇。
品茶的少女尚未答话,那边拽着步障帘子的白裙少女已嗤笑了一声:“这话倒是奇怪了。我们自然是要感谢卫瑾姐姐的,不过你杨芷大小姐又不是卫家的媳妇儿,我们要感谢也轮不到你啊。大家都想看檀郎,凭什么要我们都走开让你一个人舒舒服服地看?”这少女皮肤虽然微黑,眉眼倒颇为秀丽,说话更是伶牙俐齿,正是司空贾充家的四小姐贾午。
“卫瑾姐姐,阿午她欺负我!”那纤细的黄衣少女名唤杨芷,乃是当今皇后杨艳的堂妹。她自幼身体荏弱娇生惯养,被贾午这么抢白两句,眼中便盈盈都是泪水。
“好了好了,檀郎他们的聚会还有很长时间,你等她们看完了再去看好不好?”卫瑾乃是尚书令卫瓘之女,性格沉静,在一众少女中虽然不是最年长,却隐隐有大姐姐的风范。她伸手将娇怯怯的杨芷揽入怀中,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被挤乱的发簪步摇重新插好,这才对嘟着嘴的杨芷笑道,“再不济,明年姐姐还在这儿摆开宴席,单请你一个人来看檀郎可好?”
“卫瑾姐姐也坏起来了!”杨芷雪白的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这洛阳城中的仕女,只怕没有一个不倾慕檀郎的,为何偏偏只打趣我?我不依!”
“不打趣你打趣谁,谁让你偷偷地做了这个?”贾午忽然悄无声息地走到杨芷身后,猛地从她头上摘下一个金箔镂刻的华胜来,“让我看看这上面是谁?”
那金箔镂刻的图案十分繁复,尺寸也小,因为正月初七人人佩戴华胜,先前倒无人注意杨芷的这一个有何不同。此番贾午骤然动手,杨芷顿时涨红了脸,扑过去就想抢回来,却被贾午轻轻巧巧地闪身躲过。
“嗯,一个驾车的少年,偏偏穿的不是车夫衣服,倒是个世家子弟……”贾午一边躲闪,一边笑着品评杨芷华胜上的图案,“我知道了,这是那年上巳节在洛水边驾车的檀郎吧?你可真是大胆,居然把檀郎都戴头上啦!”
“胡说,胡说,就是普通的驾车人而已!”杨芷追了一圈没有追上贾午,反倒惹得亭中其他女伴都笑了起来,不由得面红耳赤,索性坐在地上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见当真惹恼了杨芷,贾午也有些心虚,只好伸手将华胜还给杨芷,口中嘟囔着:“别这样小气嘛。看看胡芳姐姐,为了檀郎推掉那么多亲事,也没换来檀郎任何回应。她都没哭,你哭什么?”
“阿午!”卫瑾摆了摆手示意贾午不要再说下去,温柔地拍着杨芷的肩膀低声哄了起来。贾午十分无趣,只好走到自己的亲姐姐贾南风身边坐下。见贾南风自始至终坐在亭中喝茶,对周遭的事情毫无兴趣,贾午忍不住低声问:“姐姐不去看檀郎吗?”
“你们争来抢去,不过就能远远地看上几眼,有什么意思?”贾南风虽然和贾午同样装扮,但神情却截然不同。她轻轻放下茶盏,矜持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有本事,就单独邀请檀郎来见面。”
贾南风的话一出口,不仅亭中的闺秀们纷纷侧目,就连亲妹妹贾午也瞪圆了眼睛。据她们所知,真正敢当面去见潘岳的高门贵女只有胡芳一个人,而且哪怕胡芳再大胆再热情,潘岳对她也是退避三舍,更不可能应邀赴约。
“贾姐姐,你要真有本事把檀郎约过来,我今后就真真服了你!”杨芷从卫瑾怀中抬起头,顾不得脸上泪痕未干,抢先开口。
“约出来也不算什么,我还要单独和他说话呢。”贾南风不屑地一笑,命侍女拿来笔墨,当下写了一张纸条,封好了命人给山下的潘岳送去。而其余众女看着她的古怪行为,眼中俱是不信神色,贾午更是忧心忡忡,生怕姐姐失了颜面沦为笑柄。
送出信笺,贾南风仍然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慢慢啜饮,根本不把周遭的窃窃私语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儿,送信人一路小跑着回来通禀:“潘公子答应过来,怕是一会儿就要到了!”
此言一出,亭中众女都是一阵惊呼。只有贾南风似乎早已知晓了这个答案,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取过一顶坠着黑色纱幕的帷帽戴在头顶,径自掀开步障的帘子出去了。
“阿午,你姐姐到底写了什么,檀郎居然真的来了?”少女们一窝蜂拥到步障边望着贾南风的背影,七嘴八舌地问着贾午。
“我怎么知道?”贾午不耐烦地挤了挤凑过来的杨芷,口气渐转得意,“不过连我爹爹都经常夸我姐姐有才,说她若是男子日后必是治世能臣,她的心思,哪里是平庸之人猜得到的?”
“只可惜她还是得戴着帷帽。”杨芷忽然说。
贾午狠狠地瞪了一眼杨芷,知道她是在讥讽贾南风容貌不佳。不过这是事实,贾午也不好反驳,只冷冷哼了一声不再开口。而前方的贾南风,也远远地在亭外一片草木稀疏的空地上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