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胡芳并没能隐瞒多久。杨容姬是犯官杨肇之女,名义上也算是朝廷钦犯,如今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掠走,负责押解的偏将如何敢承担这个责任?于是他一方面分派了十余个兵卒沿路搜索,另一方面带着剩下的人马进了前方的县城,打算到县衙报案。毕竟在辖地内丢失了朝廷钦犯,县令也要承担守土不严的罪责。
此刻马车上已经另行套了两匹马,由偏将派了一名士卒驾车,而潘岳则勉强躺在狭窄的车板上休息。得知杨容姬被掳走的消息时,胡芳正拿着一卷绷带想要给潘岳包扎,却面对深深扎在他肩头的匕首不知所措,几次三番想要下手拔除却下不了决心。
潘岳虽然昏昏沉沉,但从车厢内女人和孩子的啜泣声中没有听到杨容姬的声音,心中已然起了疑惑。待听见一旁的偏将焦急地大声给手下分派任务,顿时将整个事情想明白了**分。他蓦地睁开眼睛,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扯住了胡芳的衣袖,心底依然存着最后一丝侥幸:“阿容她人呢?”
胡芳愣了愣,望着潘岳充满血丝的眼睛,心中一横,索性直接说道:“杨姐姐……被那些强盗掳走了……”她抽了抽瞬间哽住的鼻子,艰难地叙述,“她是自愿的……临走之前,她让我好好照顾你……”说到这里,胡芳猛地捂住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滚滚而下。
“她是自愿的?还让你以后照顾我?”潘岳如遭当头一棒,蓦地坐起身怒道,“纵观古今,我从没见过醋性如此之大的女子,竟然就这样赌气走了?实在是……荒谬至极!”说到最后,他眼眶发红,声音也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不不,杨姐姐不是赌气!如果她不跟着强盗走,强盗就会杀了我们所有人!”胡芳被潘岳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辩解,“那个强盗太厉害,我们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
怔怔地听着胡芳的话语,潘岳似乎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对误会杨容姬生出的歉疚之后,心中升腾出的是最浓重的恐惧,将整个身躯包裹得冰冷如铁。他艰难地吸了几口气,终于可以再度开口,“她走之前还说了什么?”
“她把一些可以证明杨刺史清白的文书交给了我……”胡芳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她还说……还说……要你想法救杨家……”她原本想照实说“把你托付给我”,但蓦地发现潘岳眸中的光彩已经黯淡下去,就像是被滔天巨浪扑灭的火苗,让她的心顿时恐慌起来,本能地只想说点什么激发起潘岳生存的勇气。忽然,她将手伸进了车厢角落里,胡乱摸索了一阵,终于将一个东西塞进了潘岳的手中。
那是一只用野果雕刻成的小鸭子,虽然果皮果肉已经萎蔫发黑,仍然看得出原本的形状。见潘岳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下,胡芳讪讪地道:“只有这一只了,另一只掉在地上,不小心被人踩坏了……”
“我知道了……”潘岳看着手心里被杨容姬珍藏多日的小鸭子笑了笑,猛地伸手握住肩头的匕首,一把便拔了出来!鲜血飞溅到胡芳的红衣上,洇出暗红的斑点,吓得胡芳惊呼一声,手忙脚乱拿起绷带就往他肩膀上缠。
“不碍事……”潘岳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却终于可以将梗在胸臆中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他咬牙忍过痛楚,脱力一般躺在车板上大口喘息,“说起来……还要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想起若没有自己刺出的匕首和杨容姬奋力抽下的马鞭,只怕那黑衣强盗的刀刃就会刺穿潘岳的胸膛,胡芳只觉得后背发凉,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害怕过。她见潘岳眼睑垂落神色凄凉,不由得安慰道:“官军已经派了人去救杨姐姐,她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仅靠沿途搜索用处不大,不过若是寻访当地官员,必定能找到线索……”潘岳的眸光渐渐微弱,声音也越发轻微,“我现在做不了什么,可等一会儿到了县衙,若是我睡着了,你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一定要将我弄醒。只要我醒了,就一定有办法把阿容救回来……”
“好……”胡芳知道他十多天都不曾好好休息过,却不敢拒绝他的要求,只是含泪点了点头。此刻他毫无防备地躺在她身边,眼睑微阖长睫低垂,仿佛一只收敛了羽毛温驯静卧的白鹤,竟是在她面前从未有过的信任和放松,让胡芳心中深埋的柔情再度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可是,如果杨容姬再也无法回来,潘岳真的会接受她吗?而她,又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吗?
她的命,原本就是杨容姬换来的。否则堂堂征南将军的女儿,面对无法抗拒的凌辱,只能有一个选择。而杨容姬义无反顾地离开时,是不是心中也已经做好了这个选择?
不,不会的。想起杨容姬离开时惨淡而又坚定的面容,胡芳立刻否认了自己的念头。杨容姬必定会苦苦支撑到最后一刻,因为她和自己一样相信,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她活着,潘岳都会娶她为妻,都会一如既往待她如珍宝。
发生劫案的地方属于修武县,等到达修武县县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负责押解的偏将掏出朝廷令符,要求县衙当值的小吏立刻禀报县令,那小吏却借口县令早已安歇,要报案也须等明天早上再来。
听小吏支吾了半天,心急火燎的偏将一把抽出佩刀,架在了小吏的脖子上。那小吏吓得手足发软,终于不情不愿地吐露了实情:“县令外出公干,至今未归。”
他话中虽说是“公干”,但结合先前的推诿,明眼人都知道是借口。历来地方官守土有则,若是在任上擅离职守都要治罪,这个修武县令也是时运不济,竟然被人抓了个正着。
“人是在你们修武县丢的,县令既然不在,我们就在县衙里等他回来!”负责押解的偏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索性带着手下兵卒就往县衙大门里冲,将前来阻拦的当值衙役们推了个七零八落。
潘岳一路上在马车的颠簸中昏昏沉沉,却始终不敢真正睡着。此刻他听到周围一片吵闹嘈杂,想要强撑着睁开眼睛,空乏的身体里却连这点力气也挤不出来。他恍恍惚惚觉得有人守在身边,想要伸手抓住却无法动弹,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来:“拿水……泼我……”
这一路行来,胡芳一直跪坐在潘岳身边从未变换过姿势,目光更是一直牢牢地黏在他的脸上,不敢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此刻她想起潘岳昏睡前的叮嘱,虽然心中不忍,还是取过储水的皮囊,倒了一点水在自己手心中,轻轻洒在潘岳的面颊上。
“不够……更多!”潘岳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想起什么,脑子里却浑浑噩噩一片空白,不由焦躁地喘息起来。胡芳见他挣得满面通红,额头上密密渗出一层冷汗来,终于蓦地狠下心抬起水囊,把剩下的小半囊水都淋在了他的脸上。
“咳咳咳……”潘岳被水流呛得不断咳嗽,混沌的脑中却果然清明起来。好不容易积蓄了一点力气,潘岳睁开眼睛,终于吐出了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念头:“快去问问,现任的修武县令,是不是叫……”
他话还未说完,猛听远处县衙小吏高叫了一声:“县令大人回来啦!”顿时让正在推搡咒骂的押解兵卒们一顿,齐齐往县衙前的长街望去。只听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马从黑暗中疾驰而来,而马背上却蹊跷地驮了两个人。
“阿容!”最先惊呼出声的是坐在囚车中的杨肇。他距离马匹的来路最近,也最容易看清马背上的情形。见落入贼手的女儿此刻又出现在自己面前,饶是杨肇带兵多年性格刚硬,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听到“阿容”这两个字,潘岳陡然生出一股力气,蓦地单手撑着车板坐起了身子。他想要继续起身,却不料眼前猛地一阵昏黑,几乎再度摔回车上。幸而胡芳在一旁牢牢地扶住了他,终于让他挣扎着站起了身子。
脑中依旧晕眩,眼前也飘动着一片片的黑翳,潘岳一手紧紧抓住身侧的车厢,一手牢牢地撑着胡芳的胳膊,好一阵儿眼前才恢复了清明。此刻远处的那匹马已经跑到了近前,潘岳也终于看清坐在马背前面的果然是杨容姬,她的头发虽然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但衣衫严整举止平静,让潘岳一下子放下心来,这才惊觉扶住马车的那条手臂痛入骨髓,却是用力过度,伤口重新绽裂,温热的血再次浸透了胡芳好不容易才扎好的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