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杨艳和夫人赵粲相视一笑,静默地等待司马炎看信之后的暴怒。她们好不容易抓住了胡芳的把柄,费心费力将司马炎和后宫有等级的嫔妃们召集而来,就是为了看这位宠冠后宫的胡贵人是怎么死的。就算她侥幸不死,只怕也只能在冷宫中度过余生了。
信封中抽出的信纸只有薄薄一张,上面也不过寥寥数十字,然而司马炎却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皇后杨艳没有等到自己预料中的雷霆之怒,不由心中大罕,正想开口询问,司马炎却忽然对默默侍立在一旁的修仪左棻道:“左修仪,你才学出众,来帮朕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修仪左棻乃是当世大才子左思之妹,自幼好学善文,辞章宏丽,虽然长相粗陋,身体羸弱,司马炎仍然封她为九嫔之一的修仪,以示敬重。此刻听到天子召唤,左棻便施礼出列,双手接过了司马炎递来的那页薄薄纸笺,仔细研读。
而皇后杨艳,则趁着左棻读信之际走到她身边,目光也落在了那白纸黑字之上,只见上面写着:
佃渔始化,人民穴处。
意守醇朴,音应律吕。
桑梓被源,卉木在野。
锡鸾未设,金石拂举。
害咎蠲消,吉德流普。
溪谷可安,奚作栋宇。
嫣然以憙,焉惧外侮。
熙神委命,已求多祜。
叹彼季末,口出择语。
谁能墨识,言丧厥所。
垄亩之谚,龙潜岩阻。
尠义崇乱,少长失叙。
皇后杨艳虽然算不得才女,但也精通文墨,却不料这封信上的字虽然几乎个个认识,串在一起却怎么也不符合自己的猜想。她正忐忑间,却听司马炎又道:“这封信上说的是什么,左修仪不妨读给大家听听。”
左棻应了声是,果真将信上字句一字字读了出来。她容貌虽不美丽,声音却颇为温婉,加上那信上之语四字为律,句句押韵,读起来便如吟诵一般悦耳,让人一时虽不明白句中真意,却难免被音韵所迷。
左棻读完之后,见诸多嫔妃面现迷惑之色,便淡淡说道:“这首诗前半部分在描述上古史事,那时的人们穴居渔猎,生活纯朴,顺遂自然,不加破坏,所以上天赐与他们幸福。而诗的后半部分则描述当世之况,现在人们说话心口不一,许多人伦常道已被背弃……”
“不是密信么,怎么会是诗?”赵粲听左棻说到这里,不顾驾前失仪,惊诧出声。
“确实是一首四言诗。辞章雍容,寓意雅正。”左棻才女之名冠于当世,平素清高自持,从不参与进宫闱之争,她的话自然带着不容辩驳的权威。她扬了扬手中的薄薄白纸,眼珠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忍住了,只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所以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张诗笺。”
“不论是诗还是信,它是潘岳写了送给胡贵人的,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别人不明白的机锋?”赵粲虽知大势已去,仍不甘心就此放过胡芳,连忙从左棻手中夺过诗笺,匆匆忙忙地想要从字里行间寻出暗语来。
司马炎刚才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端倪,自然不信赵粲能发现什么,再转头见胡芳就着方才被推倒的姿势趴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眼泪却跟断线珠子一般滚滚而落,不由想起她先前分辩说这信不是写给她的,看来并不是谎言。司马炎见她面色惨白毫无血色,恰似一朵被人掀落在地的无暇梨花,不由心中有些后悔:“说吧,你为什么让你母亲把潘岳的诗带进来?”
“是汝南王殿下上次说到钦慕潘岳的文才,央我家人将他的新作抄进宫来的。”胡芳先前揣度潘岳给杨容姬写的书信,自忖罪无可赦,便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此刻听修仪左棻一解释,不由心中暗暗对潘岳的才智和谨慎叫好,脑子顷刻间清明过来。她扯出常跑到承光殿做客的小皇子司马柬,顿时让自己的解释显得更加合理起来。
“是柬儿找你要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司马炎原本已生悔意,此刻更是心痛自责,顿时弯下腰亲自伸手,将胡芳从地上扶了起来。
“既然只是一篇寻常诗文,胡贵人先前为什么不肯解释?”赵粲知道这一局已是输了,奈何见皇后杨艳虽不发话,身体却不住轻轻颤抖,也不知是病是气,只好硬起头皮,发出最后的质问。
“诛心之论,辩无可辩。陛下若是不信,臣妾唯有一死以证清白。”胡芳的语气虽然依旧倔强,身子却已经软软地靠在了司马炎的臂弯中。司马炎怜惜她方才受了委屈惊吓,也顾不得皇后和诸多嫔妃在场,伸臂紧紧搂住胡芳,朝殿内诸人不耐烦地扫视了一眼:“既然无事,都退下吧,以后不要再小题大做,徒损颜面!”说到最后一句,眼光恰好扫到了皇后杨艳身上。
杨艳眼前一黑,身子蓦地一晃,幸得赵粲和审美人一把扶住。一时间,原本挤挤挨挨的承光殿重新归为空旷,只剩下司马炎搂着撒娇哭泣的胡芳,柔声抚慰。
司马炎当晚便歇宿在承光殿内,又下诏对胡贵人予以诸多赏赐。在明光殿中卧病的皇后杨艳则气得砸了药碗,病势刹那间又重了三分。
直到司马炎第二日早朝离开之后,胡芳才有空私下召来杨容姬,将潘岳的诗作交给了她。见杨容姬展开纸笺凝神阅读,胡芳好奇地问:“这首诗里究竟藏了什么玄机,为什么我看了那么多遍都没能看出来?总不会是檀郎想给你送信,却错拿了他的诗文吧?”
杨容姬没有回答,只是凝神紧盯住手中的数句诗行,发现既非藏头、嵌字,也非回文、倒读,难怪司马炎和杨艳他们都看不出端倪。她不死心又定定地发了一会怔,忽然眼前一亮,随即一片模糊,却是眼泪一刹那间涌了出来。
“檀郎究竟写了什么?”胡芳见杨容姬遽然泪崩,心知她果然明白了潘岳之意,不由心中有些怅然。说到底,在杨容姬和潘岳之间,她终究只是个不解风情的路人罢了。
“檀郎所用的,乃是离合之法。”杨容姬好不容易收了泪,低声向胡芳解释,“所谓离合诗,乃是前朝孔融所创,每四句离合为一个字,以次句的第一个字与前句的第一个字相减,从而分离出一个新字。因为太难,我尚未见过别的例证。”她见胡芳听得懵懵懂懂,便将潘岳的诗笺放在桌案上,指着句首的两个字道,“檀郎这次所用的离合之法,便与孔融类似。比如这句‘佃渔始化,人民穴处。意守醇朴,音应律吕’,就是‘佃’字离‘人’为‘田’,‘意’字离‘音’为‘心’,而‘田’和‘心’便组成了一个‘思’字。”
“原来如此,檀郎这份苦心,果真只有你才看得出来!”胡芳心中一酸,面上却露出笑容来,“让我看看后面的——‘桑梓被源,卉木在野。锡鸾未设,金石拂举’,‘桑’离‘卉’取‘木’,‘锡’离‘金’取‘易’,‘木’‘易’相合便是一个‘杨’字——这剥离后重新组合果真神奇,怪不得叫做‘离合诗’呢。”她似是读出了趣味,继续研读后面的诗句,“‘害咎蠲消,吉德流普。溪谷可安,奚作栋宇’,‘害’离‘吉’取‘宀’,再取‘谷’字,就是‘容’。‘嫣然以憙,焉惧外侮。熙神委命,已求多祜’,‘嫣’离‘焉’取‘女’,‘熙’离‘已’取……取……”
“‘熙’取‘臣’,加‘女’便是‘姬’字。”杨容姬暗叹了一声,虽然不想在胡芳面前哭泣,眼眶却再度发湿。
“我全都猜出来了。二十四句诗,真正想说的只有六个字。”胡芳一字字揣摩下去,终于从诗笺上抬起头来,又是羡慕又是哀伤地望着杨容姬,一字一字说出了潘岳心中所想,“思-杨-容-姬-难-堪。”
“思杨容姬难堪。”杨容姬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才发现自己捏着那张诗笺太过用力,连指尖都灼热发痛,就仿佛指尖上也长了一颗心,随着自己贲张的血脉激荡起伏。
“费了千辛万苦,檀郎怎么就说了这句话……”胡芳强笑着说到这里,口中仿佛倒灌了一口凉气,竟一时间噎住了。“思杨容姬难堪。”难堪,就是难以承受。潘岳只说了他难以承受对杨容姬的思念,就仿佛用一张白纸展现辽阔天地,并不需要画出满屏山水,只需一枚小小的风筝就足以意会。潘岳没有叙说他的近况,没有描写他的寂寥,也没有抒发对杨容姬的爱恋,却仅仅用了“难堪”二字,就清清楚楚地展示了他对她难以承受却永难磨灭的思念与情意。
电光火石之间,胡芳想起了先前修仪左棻检视这首诗时,目光中一闪而过的了然。她忽然想到以左棻的才学,自然已经看穿了这首离合诗中的玄机,然而她却没有说破,从而挽救了胡芳,更挽救了潘岳和杨容姬的性命。
说起来,那个才气纵横却被幽禁深宫的才女左棻,与自己和杨容姬都算是同病相怜吧。在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她们早已注定得不到幸福,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成全别人的幸福。
“杨姐姐,相信我,我很快就能帮你出宫了。”胡芳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绯碧绉纱裙,轻轻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