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纁裳,爵弁赤舃,这套早已准备了多年的婚服,如今终于穿在了潘岳的身上。而这一年,他已经二十七岁,距离与杨容姬定亲之日足足过去了十五年。
“安仁这副打扮,端的是人中龙凤,若我是女子,别说等十五年,就是五十年我也等了。”作为傧相之一的韩寿看着侍女给潘岳穿戴好衣冠,端详着他俊逸超群的身姿打趣道。
潘岳对着韩寿拿来的镜子照了照,见镜中的自己熠熠生光,眉梢眼角都是掩藏不了的笑意。十五年了,这中间经历了各种艰难困苦,但更多的还是无形却磨人的绵长等待。如今终于等到了他迎娶杨容姬的日子,憧憬多年的幸福触手可得,可潘岳心中却依然藏着小小的忐忑。毕竟在他们的姻缘中,出现过太多未曾预料过的阻碍,除非他真真切切地将杨容姬接进家门,与她行过同牢沃盥、合卺撤馔的成婚礼仪,他那颗悬在胸中多年的心才能真正放回实处。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再次整理了一下衣领和敝膝,潘岳望着外面的天色问道。
“就知道你等不及了,我们马上就出发去迎亲!”韩寿和夏侯湛等傧相一边说笑,一边簇拥着潘岳往外走。按照礼制,新郎应该与傧相前往新娘家中亲迎新娘,此刻杨容姬就住在同在洛阳的二哥杨歆家中,就连岳父杨肇也专程从荥阳老家赶来,亲自为女儿送嫁。
一行人刚出了潘岳房门,就见院子里忽然多了十几个人,抬着七八个沉甸甸的箱子放在地上。而潘岳的大哥潘释则拿着一份礼单,疑惑地走过来问道:“檀奴,你有什么朋友如此豪阔,竟送了如此重礼?”
潘岳接过礼单匆匆一瞥,只见上面写道:“彩缎五十匹,蜀锦五十匹,金杯两对,白璧两对,珍珠两斛,同心雀钿一具,黄金步摇一具,七宝鹧鸪枕两个,七彩文绮被一床,绛罗四幅被一床,海兽双凤镜一面……”还没等他将这冗长的礼单看完,一个送礼的仆人就走上来行礼笑道:“这些都是我家主人送给潘郎君和新婚夫人的。我家主人说了,惟愿潘杨和睦,白头偕老,他身为太守有守土之责,不能亲自前来履行当年之约,还望潘郎君恕罪。”
“你家主人究竟是谁?出手竟然如此豪阔?”见潘岳一副了然模样,韩寿忍不住追问。
“我家主人现任城阳太守,名讳上石下崇。”那仆人说完,又恭恭敬敬行礼,“小人差事已经办完,不敢再耽搁潘郎君,就此告退。”
“原来是石崇!”韩寿恍然之后随即惑然,“安仁,看不出你和他居然有这么深的交情,你们当年约定了什么,他竟要花费重金前来赔罪?”
潘岳没有回答,心中却想起了当初杨容姬一家从荆州被押赴洛阳时,遭遇石崇手下盗贼劫掠之事。那时候石崇为表歉意,许诺要在他们的婚礼时亲自送礼赔罪,如今他果真送上了一份厚礼,只是这些礼物的价值大大超过了他担任太守的俸禄,想必仍然是他手下盗匪打家劫舍来的。想到这里,潘岳叫住那送礼的仆人,正色道:“告诉你家主人,他的好意潘岳心领了。只是这些礼物太过贵重,潘岳愧不敢收,请你们都拿回去吧。”
“潘郎君,这……”那仆人见潘岳不收,吓得赶紧跑过来拦在潘岳身前,打躬作揖,“潘郎君若是不收,小人回去可怎么跟主人交待?”见潘岳绕过他要走,其他送礼的仆人也赶紧过来阻拦,七嘴八舌地哀求道,“主人临行之前就特地吩咐小的们,一定要把礼物送到,否则……”
“好了,别在这里聒噪了,这礼我替檀郎收下了。”潘岳正被缠得无法,忽听大门处有人开口。他循声一望,不禁又惊又喜:“殿……桃符,你怎么也来了?”
此刻站在潘府门口的,正是齐王司马攸。他身穿便服,身后除了长史温裕,只有区区两个侍从,望之便如寻常的士人子弟一般。潘岳知道潘杨两家并非显赫门第,司马攸以齐王之尊不便莅临婚礼,因此并没有奢望司马攸的到来。此刻见司马攸如此打扮,已然明了他隐藏形迹的心思,因此与韩寿夏侯湛一起和司马攸见了礼,却并没有点破他的身份。
“石崇无赖,你若是不收他的礼物,以后还不知怎么缠着你呢。”司马攸打发了那群石家家仆,笑着拉起潘岳的手往外走,“赶紧去杨家迎亲吧,耽搁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齐王府内线的消息果然准确,齐王真的微服来为潘岳贺喜了。”潘家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凭窗张望的五斗米道祭酒**喜上眉梢,“看来天师的计划,必定万无一失!”
“还要看那胡奴的箭法如何。”坐在**身后的金真天师孙秀一口饮干杯中的酒水,慢慢踱到了**身边。
“天师放心,那胡奴是属下亲自挑选的,不仅箭法出众,还对我们五斗米道忠心耿耿。”**指着楼下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高鼻深目,身材魁梧的胡人,交给孙秀一面小红旗,“只要天师摇动这面小旗,那胡奴就会发箭,保证射中潘岳。”
孙秀握紧了那面小旗,没有说话,目光却紧紧盯住了从潘家大门内走出来的一行人,而目光的焦点,自然牢牢地黏在了一身新郎华服的潘岳身上。孙秀记得,八年前自己在琅琊国的开阳城中第一次见到潘岳,依稀也是现在的情景——他隐藏在街边不起眼的小楼上,而他则置身于层层叠叠的人群之中。他的目光中只有他,可他却连他的存在都不会感知。
八年过去了,这八年间潘岳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更加声名远扬容光焕发,而他孙秀呢,却已经从清心寡欲的修仙之人变成了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贪婪恶鬼。对于自己的堕落,孙秀心知肚明,却毫不后悔。他隐隐明白了梦中潘岳驮着他直上青云君临洛阳的暗示——如果不是被潘岳的决绝激发了他对权力的**,只怕他现在还蜗居在琅琊的穷乡僻壤,满足于愚夫愚妇们的称颂膜拜,却永远体会不到在刀山上攀爬时的艰险与快意,更领略不到未来刀峰之巅主宰万物的豪迈和霸气。
是潘岳,为他打开了人生新的大门,也是潘岳,给了他拼命奔跑追逐的动力。说起来,他究竟应该是恨他多一些,还是感谢他多一些?
“天师,现在动手么?”眼看潘岳就要登上迎亲的马车,孙秀手中所握的小红旗却一动不动,**有些焦急地小声提醒。